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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非洲木雕
刚果河缓缓倒映狂暴的脸 脚上的疤痕在暗中说话 狮子在奔跑。鹦鹉视而不见 猫头鹰正向金丝猴口述智慧 这是根的史诗。丛生之手 一起伸向天空:枝叶复活 那种黑,是光芒本身 是微暗的汁液渗出时间的皮肤 女神在舞蹈。乞力马扎罗的 雪粒从风的昏迷中醒来 1994年,台州
2、钟表馆
许多钟表在沉睡。没有人能够 指出一次滴答所耗费的帝国银两: 流动的运河,无止境的游戏。 也没有人记载,行围狩猎时 夕阳的一片金黄色中,无数枝 穿透天空的箭簇,如何带着 时间的血迹,返回珐琅的钟面。 在钟表馆,没有人会去校准 难以叙述的“此刻”,以免碰坏 无数个特别的过去。唯一的心情 是制止那个著名的伦敦钟表匠, 与帝王合谋,砍下志士的头颅。 不再怀念在山冈上徘徊的起义者, 也没有人在宫殿的一角注意到, 那些形形色色的钟怎样走时报点: 开门、奏乐和禽戏,或更多的用途。 没有谁留心究竟是发条,还是 惊奇的坠砣,带动齿轮毕生劳作。 在钟表馆,没有多少人想知晓 一个雨天的闲谈中所割让的疆土, 了解大臣与时钟,献媚的技艺。 从朝廷的传言,到斩首的邀请, 情形复杂得像钟表无与伦比的内部。 而人间法则却像指针那样简洁, 有时成一个夹角,有时如一支响箭。 2004年3月19日,上海
3、海岬 ——给余刚 在群鸥掠起的海岬 我们目光相遇了 话题涌来,层层叠叠 激起松树林回响 于是,我们交谈起来—— 从人的目光像鱼眼一样浑浊的远古 到鱼变得像人一样忧郁的今天 从奥威尔墓地到大都会巴黎 那个被人蔑称为妓女的地方 还有灰贝雷帽,“穿裤子的云” 你背完二十首情诗 我却哼起一支绝望的歌 起风了,我们并不因此噤声 只是目光闪烁起来 使用了灯塔的语言 黑夜便永远失去意义 就在那奇怪的海岬上 年代围拢过来,发出银白色喧嚷 我只担心,那沉在海里的锈锚 会不会成为黑色礁石 阻挡我们将来苍老的面容 触没吃水很深的思想 1982年1月12日,杭州大学
4、奥哈拉看纽约
弗兰克·奥哈拉,有人说你的诗句 来自市场牌价、闲言碎语、电话号码,直至广告, 就像你身体里的元素,骨血组合。 “烟雾还没有从纽约湾散去”, 这样的句子谈不上重要,却有意思。 “一只黑虫子代替了天蓝”,你还谈及 悲哀的玻璃,记忆的花柳病。 哦,纽约上空,“平庸的月亮就像 一只下流的小柠檬”,挂在枞树林。 一条皱巴巴的工装裤! 袋鼠!金币!巧克力苏打! 口琴!胶糖!阿司匹林! “这些事物每天与我们在一起 甚至在滩头阵地和尸架上”, 纽约事物,“像岩石一样强壮”。 “而痛苦正是我的生命力”! 纽约不只是管风琴,是整座教堂, 门口还有一些无家可归者, 避雨者,好奇的人,观光客。 佩服阿什伯利:天才、犀利、高产, 但过于高蹈,又略带涩感。 站在第五大道你就像灰色的树, 市声与尘嚣,霓虹灯下的所有事物, 都能领受其中之妙,之不堪。 “而真实的事实就是我是一个诗人”。 我来到纽约才能与你交谈,不仅 因为你是纽约派诗人,你的“试探性过去”, 你被灰冠鸟串起的一半身体。 我想说,对于你纽约是一次焊接, 一个电火花迸溅,一次装卸: 对于灵魂和身体的部件,感官和语言, 生活破碎却完整了精神版图—— 某些入侵如同蔼如的纳粹, 友朋接连死去,思想仓储乏善可陈。 你认为,没有另外一个世界, 确证“我们的脸渐渐变小在庞大的黑暗里”。 你,直至死于车祸也没有怒斥光明的消逝, 世界,由纽约这样的城市来代言, 近郊近于天堂,未曾糟蹋的领地, 你所许诺的藤蔓燃起绿色大火。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巴尔蒂斯 那只孟浪的猫,那个半褪下衬裙 露出半个乳房而羞耻心尚在的女孩, 正突破睡意的围困,情色之梦 上帝也无法阻挡。 2019年2月19日 ,杭州
5、地铁
疾驰的列车,切割着站台上 那些高大的廊柱,切割声浪。 这是一条没有风景的路线—— 指示牌、香水广告和涂鸦痕迹 合伙谋杀崇高。疲于奔命的人们 踩扁滚动的锡皮罐,它哭泣: 过早闭合的车门,凋谢的机会。 每分钟都有人坚定地奔向地铁, 旅行或求偶,逃亡或追捕。那扇 自动门底部暗中闪光的铜质凹槽里, 藏着约定在这儿阅读的短句。 最后一班地铁,与凌晨首尾相连, 就像消失的欲望在体内重新出现。 而一朵玫瑰盛开在报亭的角落, 无比夺目,也许是毒枭的暗号。 地铁:完美的罪行与温柔的恐惧。 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列车未到, 尚有时间:你这暗藏温情的疯子。 2003年11月29日,杭州
6、雪后的陌生城市 飞机改降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我们像一群雪的俘虏 一切皆模糊。这个世界就是 玻璃窗上被手指涂抹后透露的景象 白色路沿,白色树梢,白色屋子 射出的微弱灯光,正适合圣人降临 内心的白色使雪变黑,车轮滚动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雪使人沉默 藏着孩子们惊叫的大雪 使旅人双肩担满了沉默 2009年12月5日凌晨,北京
7、狂奔格言 一次狂奔,一连串的狂奔 组成了一个事件,预示着胜利或覆灭 有人在雨中狂奔如消失的独角兽 也有人,狂奔于晴朗的日子,留下麝香 一次狂奔的代价是一生被追赶 在有限的时间中奔跑 对爱情和天才之挥霍 狂奔作为一种对失望的天真补偿 对瓷片的合理填埋,对战争的无效回忆 无法改写历史,尽管有不灭的价值 于狂风中霰雪密集时,不停地跑 拼却性命,撩开进化论脚跟 想象着眼前天堂,追忆起以往地狱 气喘吁吁,像被男孩追逐的老狗 追赶时间的结果是被时间追赶 不管跑得多快,姿势多么优美 狂奔是一个事件,该接受所有后果 大脑衰竭,肺叶扩张,继续吧—— 悲凉的独角兽,快活的麋鹿 2003年11月3日,杭州
8、另一些声音 意义返回到声音中变成声音的仆从。 ——帕斯《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 》 我害怕一些声音 我喜欢另一些声音 我时常感到一个声音追逐另一个声音 我听到过一种声音传来时带着消散时的哀怨 我想象着一种声音如太阳的铁犁深耕黑暗 我感觉柔软的心脏发出潜艇推进器般沉稳的声音 我倾听男女身体触碰时发出结实而凋零的声音 我注意街角顽童奔突而后引发空袭警报般的声音 我听到了冲床和铣床沉闷而刺耳的声音 我不害怕灾难却害怕声音的灾难 我喜欢无声的、玫瑰般的微笑,甚于出声的玫瑰 我听到很多歌声就像看见很多编织物,耀眼又别致 我听到井水在吊桶里唱出了满心欣悦的歌 我知道一只水獭找新家回头看到妈妈时会怪叫一声 我能从新车启动时低沉的震颤听出动力性与舒适度 我深知旋风中心是无风的,爱到极致是无声的 我明白声音与酒精有关,与漩涡的形态有关 我了解任何漂泊途中的灵魂无声胜有声 哦!你听着:死亡与爱,风暴闭合,雪崩 都是我兴奋期待又激烈反抗的声音 2010年3月8日,杭州
9、猛虎颂
要是有大片沼泽,间或峻岭 要是我的心如此这般荒凉 要是我的额头有阳光攀援而上 要是,夜色中我的手臂能化为月光 要是整座花园盛不下一朵虚无 而那枝蔷薇却决意放逐星空 那只斑斓猛虎定会一跃而起 而心,这孤独的猎手,陡然收紧 那血痕,那洞穴之光,那阵气息 那种猫的步态,那道迷离之影 那种超然的执着,猛烈的寂静 那些皮毛纹理,大地的皱褶 那些琥珀色爪牙,黎明的号角 那阵狂风之后不成体统的狼藉 那道烈日下叶脉错落展开的秩序 那块兀自沉睡的巨石 以蚂蚁的速度进入梦境 那条碧绿的溪流停止流动 揭开蟋蟀歌唱之前的宁静 亚洲的爱、血的火炬和灰色丘陵 在召唤着我心中的虎,虎中之虎 一只奇异的虎,一只华丽的虎 一只为爱情诞生的虎,细嗅蔷薇 一只为活着而快乐的虎,追捕影子 一只符号的虎,在思的迷宫徘徊 一只盲目的虎,在死的道路上狂奔 一只玩着扑食游戏的虎,嗜血的本质 从未改变,却在一次世纪的曙光中 思索起使上帝惊异的令人愉悦的规则 一只虎,只是虎,因为来自一颗心 来自我的心,在变成真实之虎的途中 如此形单影只,如此夜色昏沉,如此迷惘 只是虎,但它是亚洲虎,深沉而勇猛 哦,狂放的风。舒展的花瓣 虎中之虎。冲积的心形平原—— 2010年2月28日
10、短诗如匕首
——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汉译本扉页上 1 安详,沉静,清澈。 丢掉知识,握住古老的罗盘, 凭借火焰的推动,就在 未知的海上,静静地航行。 尽管谈不上什么幸福, 只要,指针不那么偏激, 雾钟不再被敲响,就好。 谁稀罕永生? 2 为什么上帝孤寂? 因为祂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只有创造物与大洪水, 天空,运河,屋顶的反光, 伊甸园空空荡荡。 人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青铜器,在亚洲北部草原上哭泣, 汗血宝马低头,嗅雏菊。 3 博尔赫斯写诗,如同 探囊取物。这位国家图书馆馆长, 玩历史于股掌之中,捏造 事实,不经意间写作。 他面对语言如同另一个上帝, 用手指将阳光捏成齑粉, 故事发生在街角,庭院,郊外, 只有地点,没有时间。 4 作为一个瞽者,博尔赫斯 如何能做到恰到好处 不差分毫地面对镜头? 看上去,他像一只备受折磨的老虎, 又随时搏击的金黄之虎。 他的词汇不多。无非是—— 密谋、天数,深沉的玫瑰, 六弦琴、影子,命运纸牌。 2024年,杭州
11、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没人能在此刻自诩什么。 任何骑手都得翻身下马, 喝酒壮胆,伫立片刻,想一想 自身由来,和来世渴望。 想一想还剩下多少力量, 与对手周旋,向亲人挥别。 而群山在冷冷的光辉中, 由铁灰色变淡,渐渐隐去。 远处没有光,只有呼吸 在草丛之间环绕和穿行。 谁都明白这个时代没有金钱豹, 划破黎明的总是金钱。 也许,人人心里都有一部 抛锚的越野车,无力面对星空。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谁又能在街角,突然想起 雏菊和野驴受到的酷刑—— 看得见沉默就像一把刀, 而巨石是老虎凳,血,沿着 溪涧,汇入浑浊的大河。 这些星光,没有丝毫同情心, 却知悉一切隐秘的悲剧, 透过人事听见金属之声, 能刺穿卧室中温热的肉体。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 是谁,于星光消退之际, 转向了背后的绛衣僧众? 又是谁,急于挣脱新月的捆绑, 给大地投注更大的悲悯? 2014年7月20日,杭州
12、石头、香芹和野蛮的孤独
打开,不断地打开。 借助一双有力而神秘的手 通过殷墟甲骨文、古战场车辙,小铲刀, 打开事物内核,打开—— 雪肌、蓝色水晶,想象力封条 一切奇境都在那扇大门开阖间 一切爱情都在两次孤独的空白地带 一切欲望都在香水、语气和玫瑰的合作中 关闭,打开,关闭—— 重新打开,一阵风掠过感官的翅翼 一再出现幻觉,一再重锤打击 直到一再溃败,沉默君临—— 形体如大海直立而成的海啸 打开,爱与死亡的自由联合体 摇曳生姿,诱惑,意念驳杂 关闭,枯草的尊严,软弱之鹰 打开石头、香芹和野蛮的孤独 2011年9月9日,杭州
13、渔村即景
劳动号子响了 古铜色的臂膀 在朝晖里闪着夺魄的光芒 一只海涂上的大船 缓缓地滑向灰蓝色海面 一片倾斜的坡上 散落着几十户人家 阳光网住了渔村 渔网又捕捉阳光 在石道的两旁 虾干散发出浓烈气息 树林边晾着粉红、淡黄色衣裳 一件小小海魂衫 迎着腥味的风飘荡 1981年4月,杭州大学
14、隋梅 ——献给章安大师,佛教天台宗五祖灌顶(561—632年)
微微闭上眼睛,他在苦修。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洁白的花瓣,驰驱的马, 花萼微卷,涧水回澜。 没有人敢于惊动他,阳光灌顶。 树根起伏如腹部,块然 似黑色岩石,或一堆蟒蛇。 灌顶头上落满冬日意象, 比如,倒灌的风,典籍与幽蓟。 他想起了一生,想起 乘冰北行的绝望岁月, 忆及马陷身存的可怕情景, 花瓣出声,落满他的衣襟。 在手植的梅树下, 灌顶什么都能想起,记忆之树 必定根系发达,意象缤纷—— 多年后将有一个修正历法的人, 来到山门,见证水往西流的奇迹; 也想起往昔,智者属意天台, 流汗负箧,一路创臻辟莽。 灌顶在梅树下似睡非睡, 四肢没有动弹,却能“体解心醉”, 深知一切,哪怕是一处裂隙, 咒幔、铃杵和水晶的光芒。 三天下来,论辩获胜却遭贬抑, 获胜过于容易,信者云集—— 那就是罪,就是大不敬。 唯一陪伴灌顶的, 只有寂静的梅花和奔涌的溪流。 而梅树是需要目光养护的, 春来秋往,纸鹞也变成大雁了。 灌顶在梅树下枯坐, 低头刹那,思绪涌来如东海: 在语言的深处,在神迹的浪头。 雪,就是铺陈大地的字纸, 池塘之鹅,一笔难成,而影子 在水中,在千山万壑之上, 灌顶微微闭上眼睛,他惯于独坐,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为何身世纠结如根, 思想却如梅花盛开? 2011年6月22日,杭州
15、绝对场景
1 我们隔着桌子长久对视, 交换烟雾与眼光,并非 深渊中的炭火;注视摆动的 柳叶,我们彼此恣意怜惜。 紫丁香簇拥,槭树微语。 这柔软时光是相对论时光, 一贯的雀跃,对谈如啄食。 2 玻璃在材料的意志中 融化,水泥和砖石沉默于 水波的拍打,全能的睡意。 我们的言谈灵活如刀鱼, 坚定如鹰爪,绘出惊奇—— 不明飞行物降落。一个影子, 一个影子在成长。欲望的逻辑, 符合人与机器的博弈,符合鸣禽的 弧形路线,它们在野岭中飞。 3 无助的人,总觉得“全身荒凉”。 对我们来说,爱是无檐软帽, 是篝火中旋舞的渴望,是细雪。 人:易碎的绝对,绝对易碎。 死亡是建筑师的视觉笔记, 是影子与黑色斜坡,石块狼藉。 而我们,就是那些构想中的冰块, 紫丁香与槭树互答,意外的闪电。
2011年7月14日,午夜
16、不舍昼夜
洋槐的庇荫下,眼睛半闭—— 光的箭簇中,肩膀轻微颤抖 玫瑰阴影里两腿如时针分开 狮子呼唤,而床单如阳光之瀑布 一泻千里的梦幻,腰部的漩涡 黑发奔涌,乳房在黎明的寂静中安卧 你的身体疾驰,不舍昼夜 而沉睡的马匹早已越过千里 冰雪塞川,欲望的火炬近了 吾爱。一只悲伤而瑰丽的鸟 身体的话匣子打开,色瓦解相 深情无言,更大的沉默是 肌肤之亲的吁请,海洋对峙 且动荡;清晰的夜,含混的白天 酒在酝酿中完整,而你的身体 在睡眠中山河破碎,显得更为浑朴 注视你的形体,注视身边的远方 注视阳光和星星的组合,注视 一道光照耀着群山,河流和荒原 你的气息云蒸霞蔚,你的呓语 春天隐约的雷,惊蛰硫磺味 你的嘴唇,是连续的省略:渔船 你的眉毛,一道黛色的虹影 脖颈上的坠饰是月亮上的浮石 你的眼睛是时间洞穴里的斑鸠 在温润的岁月里,于狂风中 身体,你的身体疾驰,不舍昼夜 不,你没动,是深棕色忧伤奔离马厩 2010年3月21日,杭州
17、餐桌布、物种起源与夜的悬念
玄学之光,刺痛瞎眼的鼹鼠, 刺痛穴居之人,“物种起源, 让女人退避三舍,准人类 是幻觉、虚荣和轻信的混合”。 ——海岸的蟹,望远镜玻片消失 而镜架还在,貌似目光远大。 餐桌布。推杯换盏。穷究天人古今, 性、地产情报,政治与毒药。 万家灯火,聚成烟圈和青花瓷杯, 倾听那些比鼹鼠高妙的观念—— 比如,“无穷的开始,永恒的回归”, 罗马下水道直径,长城设计方案。 那些人事,那些“捣糨糊协会”, 一听到谠论就香汗暗出的女人, 怀抱金钱“念天地之悠悠”的男人, 绑架了老大哥,又赢得寝陵的青睐, 把鼻涕和诗句留在蜿蜒戈壁, 足以让祁连山肃然起敬。 宴会将在爱情与旅行话题中咽气, 主导话语权的人主导了海军战略。 华丽事物,被定义为“马桶的真相”, 无异于将时间分为手指和萝卜。
2012年9月8日,杭州
18、握手
双手伸出之前,各自已在心里把对方握过一遍了 手心渗血,玫瑰开放,花园藏剑 也许,这只手是“陆虎”,另一只是“捷豹” 它们总是要碰到的:瞪眼,刨地,悻然离开 握,还是不握?“一行到此水西流” 这不是常识,也非准则 神迹出现需要一些前提:骤雨、道路与心 旷野诞生于仇人握手之际 别指望两手相握就一切妥帖 坚持自己的信条吧,“不想握的手就再也不去握了” 除非你是政客非得抓住那双伪造的手 听好多人说起(但记不得是谁)—— 温软的手藏有杀气,多肉的手精神贫困 那就握住穷人的手吧,或者先知的手 正如水滴握住海洋,词握住语言,想象握住现实 2016年1月22日,杭州
19、我确信
我确信,有人在我的体内指挥行动 因我时常无故坐起,四处走动 做无目的的事,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神探也难以搜集的行动证据) 不是夜游:眼前有阳光射入窗内 光芒具备仓颉造字那会儿的新颖 也并非被异性身体所吸引 不,我确信有人引导着我 在一个无意识的高贵区域 那不是“另一个人”,不是所爱者 是神。是巫。是对峙的自己。 在那一刻,我是神-人-巫的混合体 低低的,吹响了盲动主义的号角 2020年11月15日,杭州
20、独语之冰
水因羞愧而自尽,化身为冰,如梁祝 以人身化蝶,让躯壳去挣脱灵魂。 水也转世。佛陀会否说,世界是时间的面相? 冰,就是修炼后又经时间加持的水, 淬火的铁,冻坏的石头,风的重锤。 水停止波动,取消涟漪,不再溢出。 光不再映照人们,寒潮之后毋须动摇。 没有人能看清水怎么成为冰。是的。 那道流动的反光不仅变硬,也不再透明, 水泊不再言谈,盲人浑浊的灰白色眼珠。 沉默,有时是一种命运。 拳头高于天空,结局如远山。 2021年1月9日,杭州
21、早春
在季节结合部,时间的榫卯嵌合处, 一片叶子,一株最卑微的野草, 竟然会探头张望,翻转肢体。 冬天弥留时春天尚未诞生, 慌乱是没有用的。在远处 群山声色不动地绘上一笔浅绿, 一幅画,成为一次惊艳的魔术。 河流也发出某种神秘的声响, 好像一百只小兽在水下拱起 日子的薄冰。寒冷记忆。 墙壁上,正午的汗珠顺着缝隙 不声不响地流淌。一张富有特征的脸, 在玻璃上闪耀;骑射者被绊倒, 而一个更为孔武有力的季节, 就是一个更好的骑手,汗血宝马 冲决寒冷的封锁线。我们看到的 总是时间的背影,难以描述。 一个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才想起 它是有先兆的,决绝的面孔, 在玻璃窗上一闪而过—— 风留下一丝温情,不易觉察的抚慰。 早春不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骑手、汗水与卑微的草,思远山。 一小块空地上晾着白色床单, 动人的脸,道路上泥浆里泛起的 好日子、重拾之爱与勇气。 2021年7月11日,杭州
22、风景一种
风景并不残缺,只是目光残缺。 不完美:一边荒芜、一边雕刻, 被切割的道路,成为无端之弦, 可乐瓶、椰汁罐、蛇皮、输变电塔, 令荒漠自愧弗如,赶紧淡出。 凋敝的农业拼不成大片稻田, 果园里只有包裹严密的忧伤柚子, 不远处,文胸与蓝色口罩交谈, 宗祠里进士旗杆在旧戏台投下影子。 而,太多的钱与口号流过, 涂鸦,乡村图书室,抽水机埠。 美丽乡间如同病叶,脆黑、枯黄, 按下快门之前须剪裁,还得虚化。 风景,被“风”毁坏的“景”, 不是风,是浮夸的剪刀。 2020年11月22日,高铁上
23、北方农具
我不知道那些北方农具, 带给人怎样的悲哀? 田野。河岸。风中红砖墙。 我察觉不到太多哀愁, 如果有,也是另一种。 高粱地旁,甜菜与艾蒿交错, 那弯曲的道路又长又黑, 麦地立体主义,金黄色投掷。 一张铁犁,站在无垠的田野上, 究竟是祈祷还是赶路? 北方农具徒有锐利的线条, 没有耕牛,几无价值。 劳动改变形式,保留坚忍的内核。 雨水,像斜体字降落, 河边娘儿们是明快的。 她们的乳房被风的笔触所勾勒, 她们雪白的脚是湿漉漉的。 当她们直起腰,远看近看—— 很俊俏,不迷离。 那些北方农具,都有着 《尔雅》般古奥的名称。 孔夫子从不触碰这些,他不稼不穑, 可每个几何状器物的背后, 有面食的焦虑,麦芒的痛痒。 当星星成为古老事物的肚脐, 天空散发出一种清芬的 肉欲,光芒呈现圆弧形。 松柏之后必然是性之霜雪, 干净的欲望,占有的美感。 北方,一个忧伤的背影遮住了 闲置的,孤独的农具。 2021年6月19日,杭州
24、现实,永不凋谢
当我取下一片古城树叶, 相当于领略了一部历史。 而香味倒是其次的, 绿色与否是其次的。 叶子在风中对我说话, 用精微至极的细语。 人如树叶:呼吸,交换,长成, 而绿叶并不稀罕成为人。 在兴与衰、起与落之间, 值得忆念的只有树叶, 通灵之兽,不合作的飞禽。 我,愿意用江南所有的花瓣, 换得荆州古城墙旁哪怕一片绿叶。 眼前,消瘦的社区,在细雨中 能恣意谈论的唯有树叶了。 再说,用来遮蔽舍身饲虎者的伤口, 绿叶也是恰当的。 2017年11月4日,杭州
25、白光,槭树林,长途汽车
行李,终属白昼的事物, 被人们所携带,上路了。 山道弯曲,槭树林幽暗, 一辆长途汽车直冲过来, 大喇叭向这个无人理睬它的区域宣示 存在,带上动感与力量。 车上有故事吗?那是肯定的。 一些孤零零的人, 一些抱团的人。 光斑在车窗上跳动,泼洒的热血; 灰尘是白色的,就像疫情之后 荒凉的肺部。岩石上一只翠鸟 对着这部长途车,正抬头探望。 这辆汽车会从白昼开进夜色, 带走一切:村仇、劳作与静夜思, 赌气,甜蜜的沮丧。 2021年12月,杭州
26、雪不择地
雪是掌灯时分来临的 落在我醒着的手心 飘满经受过灾难的肩膀 最后雪下得无法自持,覆盖了我 冬天的指缝很宽 在某些苍茫时刻我有预感 风住时,冷得出奇,雪来了 孩子们默不出声,停住旋转木马 那些雪就要落下 很响亮地踩着街石过去 消失在幽暗的转角 这时父亲的美孚灯亮了 朋友们呆在一块说着话儿 像很多根迎着光焰微笑的肋骨 雪不择地。整整一天了 暮色中那匹马奔来 徐行,乌有之辔放松 大雪纷至如注,锋利、急促 最终埋葬了一切 连同自己的身世,雪呵 1992年,台州
27、不懈的鼓手
1 众多游行者簇拥着他—— 鼓动心房,当行当止。 如今,这阴沉的鼓手 终于闭上了眼睛:一生一世, 他,不懈地击鼓。 暴风雨也不能够阻挡他的敲击, 为人们所注视,他笑了。 旁若无人的击鼓者! 用一只手替换另一只僵硬的手, 从懂事起,他便这样敲—— 新婚之鼓,祭祀之鼓,葬礼之鼓, 昏聩的、垂危的父亲之鼓, 被那条老狗追随至死。 后来,他的鼓不见了—— 2 空旷的寺庙, 他的鼓更空旷。 火焰内部并不坚实。 木碗边沿也留下他敲击的痕迹。 鼓声藏进树林、草丛、石块, 雨天里喑哑的鼓呵, 让人们目光改道。 任暴雨和烈日,击鼓其镗, 传火于耳,不绝其响。 有时他趁街坊出殡之际 敲击棺木,放纵地笑。 还猛砸自己脑壳,如此者三。 3 后来,所有的人看到: 尘埃中移动着一个模糊的背影。 这阴沉的鼓手,不歇气地—— 堂堂挞挞,击鼓其镗, 迈着踉跄的脚步。 一个阴沉的鼓手, 敲击世代的惶恐与欢快, 如雷雨,如土崩—— 王朝也是他参与瓦解的。 1993年2月2日,台州
28、细节
鸟巢中栖息的闪电 最后的浮冰,初吻 产房里传出的金属碰撞声 老桥下烟贩弧形的鼾 旧工事中蛇尾巴隐约可见的颤动 风,布里顿大提琴组曲开头 弓与弦第一个回合的擦碰 万人进军途中色诺芬腿部的一阵 痉挛 行刑前死囚熄灭的烟蒂 手稿焚毁后开始复活的余烬 沉船,死难者嘴角布满的浮游物 加勒比海鱼群绚烂的情欲 小心翼翼碰裂的砂器 城门下,瞽者遗漏的微弱光芒 1992年,台州
29、静物
最后一抹光线中,事物获得了 隐身的权利,开始传递黑暗,诠释光。 花瓶、陶罐和茶托从不开口, 这些静物的基座,具有双重缄默。 过一会,鸟儿翻飞着探入窗户, 扫视四周,打量影子的图案,并丢下一支歌。 上帝,你如此泾渭分明—— 让器皿和底座保持沉稳,永不出声, 与花卉、水果与匕首同归于静; 却给予鸟儿以进入任何空间, 到处歌唱、寻觅和啄食的自由。 静物,连气息也若隐若现,如紫丁香 或毕晓普的诗句,无言地侵入灵魂。 我们从来就不知道在静物那里, 发生过什么,只能想象其内部性爆裂 如蓄势的手雷,或熟透的石榴。 2017年4月21日,杭州
30、雪、灰岩与神谕
雪,并不能完全覆盖灰岩, 裸露部分,正好适合神谕降临。 远处有一朵金盏花, 正借助于风力挣脱大地的束缚, 它摇曳时的千姿百态令群山屏息。 那只蝴蝶飞舞的姿势, 具备了鹰的力与美,却倏忽消失。 一支溪流歌唱着来到脚下, 激起人的羞愧、审视和重返之念, 激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 一部“启示录”,无非是 花朵摇曳,蝴蝶飞舞,溪流歌唱, 雪、灰岩与神谕的混合。 2017年,杭州
31、只有声音
我听到过几种声音—— 是大片砂石倾泻之前的响动 玫瑰花瓣跌落在时间里的回声 成千只气球在天空燃烧的震颤 有一种声音敲打我,像死亡号角 异常平缓,又势如破竹 门在身后关上,它不重新开启,永远 具有纵贯一切气概的 便是那种不会回来的声音 是道路、骨头和穹顶 走私的船只,刚出炉的 面包,亲人的肖像—— 多么安详,只有不出声的声音 只有无言的要求 我听见了,与我有相同听力的兄弟都听见了 那不是惯常的声音—— 沼泽的气泡破裂,往事剧烈摇晃 梦与迹象交会,纯粹的磨擦 被整个儿抛弃之后 只听到一种声音,安详而粗砺: 人,来不及开放就凋谢了 1995年6月,杭州
32、猫并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
通常它只是盯着我看。 那双宝蓝色、乳白色或黄褐色眼睛, 也不曾转动一下。 或柔和,或凶残,或漠然, 何曾有一秒钟的交流。 我思忖:此时它有什么想法,能感觉到什么? 猫,不知道逼视的威慑力, 发出“喵呜”时带表演性—— 表演给另一个星球,或墙壁。 猫,并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 哪怕对着一面现实主义的镜子。 一只漂亮的母猫, 一双本能的眼睛带上神秘的亮黄: 秋天的杏仁,女巫的耳环。 这猫眼只是一味地“看”, 既非勾引,亦无乞求。 20121年5月30日,杭州
33、孟加拉虎
假如孟加拉虎在水边奔跑, 它有倒影吗?哪怕片刻。 哦,狂奔中的孟加拉虎 是否像一团神的虚掷之火? 杏黄色皮毛山河破碎, 黑色条纹也融入烈焰。 目击者说,它咬破野猪的 喉管时,眼里流露出柔情。 哦,孟加拉虎只发啸声,从不哀叹, 在次大陆北部苍翠的雨林, 在沼泽芦苇丛:绝无例外。 我无法抚摸孟加拉虎 丛莽般身体,哪怕它陷入昏睡。 毛色绮丽的虎!韬略之虎! 一旦它盯着轻盈的水鹿、 亚洲野水牛,就像我 抓住一个可拓展意象, 或,足以蛊惑世界的句型。 孟加拉虎,一种生活在 复杂地形的诗人,对待猎物, 总在撕咬中保留拖行的力气, 血迹的分行让它战栗。 2023年,杭州
34、下弦月
我降生的时候,正好下弦月消失; 等我注视年迈的母亲时,下弦月升起来了。 ——题记 母亲,下弦月升起来了 神秘的事总留在天空背后 你意志的箭,语气的弓 射穿一生的沟坎,激起尘土 在芦苇中,下弦月 将海的吁请抹上逆风的叶鞘 在夜的池塘,下弦月仰泳 把最后的表情沉入水底 母亲,下弦月的意思 是梦幻的犄角唱着无词的歌 是黑暗的耳环,夜空的括号 母亲啊,不必张开你昏聩的眼睛 下弦月升起来了 2010年11月9日,杭州西溪
35、法老变形记
经由时间,法老变成木乃伊。 尼罗河之王曾众望所归—— 当洪水泛滥时,他总是满心喜悦, 旱季蝗虫在他法力之下, 竟然逃得无影无踪。 他当年英俊威武,如日月经天, 如今却成为一具干尸。 层层包裹,塞上各种香料与防腐剂, 面孔变得狰狞,不复仁慈。 他结实的牙齿暗地里松动, 牙床如同阿斯旺的乱石滩。 他的眼睛,神一样明亮的眼睛, 如今充满了绝望与哀愁; 黄金面具的空虚 笼罩了考古之手。 噢!你奔腾不息的尼罗河波涛哪里去了 连同昔日的荣光?战车与船只, 宠妃的发辫,鸽子似的温顺, 连同卫士的孔武,哪里去了? 就差这么一点,差一点 法老就能从时间的刀枪下获救, 神救助他“脱离捕鸟人的罗网, 和毒害的瘟疫”。 哦,宪兵般冷峻的时间。 约写于2023年
36、南宋官窑博物馆
一切都冷却了。碎裂之火 冷却成完美的双重莲花瓣。 降温,并非意味着遗忘, 只为凸显那些花卉、蛱蝶和云。 那只上了灰青釉的梅瓶, 令梅枝斜逸而出,勾勒虚无。 花朵遮蔽伤口,伤口恰似花朵, 镂空瓶、女俑和盏托,确定现世。 这一颗帝王之心尚未破碎—— 那些鼓腹酒杯,手绘纹饰, 具有神迹一般的弥合功效。 练泥池、辘轳坑与釉料缸蒙尘, 后人的清洗术却如此娴熟。 郊坛下,这座炙热的红色龙窑中, 皲裂的双手捧出了晶莹之瓷, 这些陶器制作者,统称“无名氏”。 2015年12月,杭州
37、青藏高原
群峰闪耀着启示,而苍穹从远处抵达 卷刃的狂风在大地战栗之前弃甲而去 山冈开始轮廓分明,马匹像象休止符 无休止移动;在展开的草原,在庙宇 在匍匐者母亲的脚踝,取走嘶云愿望 这里是天堂的郊野,神灵的别业 除了“纳木措”,还有“羊卓雍措” 既然那么多的湖泊尚未命名,让我们 在这里为朋友起个高原名字,随意 将他定格在这里,犹如寻访一个转世灵童—— 在青藏高原,事物的源头奔涌而至 于是,我们在这里不断放弃,直到 无可放弃,面对一座白色的围墙 温暖地沉思起来,一朵花在视线之内 向语言开放,朝着歌声般的明净的天空 提起金黄的裙边,女祭司似地奔去 直到眼睛变瞎;塔尔寺菩提树香气飘散 如花少女香气飘散,直达星空 那不是阿拉伯智者的,也不是佛陀的 更不是霍金的天空,是无名女人的天空 天空就是寄托,就是黄金麦芒的聚会 见证那些“辩法”场面,显赫的教派 在扩充自己,而另一些教派衰微了 精神奇观来自起伏的景象、万里晴空 置身山峦连绵,时间未凿的景况,觉得 至少是诸神的扈从,洋洋自得于辽阔之一员 在群山环抱中,穷尽的幻觉里 在湍急的雅鲁藏布,迷乱的罗布林卡 我们始终是被释者,又是三生困顿者 皮肤上的褐斑,色素沉淀,太阳留下的骄傲 而月光洗涤的不是罪恶,是多余的欲望 邪恶在这里要么散发出敲骨吸髓的气息 要么一无是用,蒸腾为可以忽略的乌云 在地热的烘托下,连道路也湿润了 羊群是罕见的雨,而雪莲带着复仇的快意 倏忽开放。这里没有撩拨,只有注视 没有瞬间的冲动,只有雄鹰俯冲的攫取---- 高原并不意味高不可及,而是抬升的大地 高喊一声,你为得不到回音而恐惧 如在屋脊呐喊,只有广场上的人群听到 而人在高原,撕心裂肺有什么用 抨击有什么用?天空在笑声中暗淡了 那些指点江山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只有歌声,低低的歌吟,甚至是 简单的几乎无望的祈求,会扩充成天际 不可复制的光斑,与星光互换 在这么高的高处,这么宽阔的原上 一切悲悯得以成立,而暴力与树叶一起凋零 围绕着舞蹈的少女,为她们的美丽倾倒 在一阵造山的阵痛中,用泪水冲刷出河流 让碎石和血随之奔涌,向没落的年代致以问候 2009年3月12日,杭州
38、夜 ——献给索因卡 1 夜的仁慈,化作黑色传奇。 移近,聚拢,一次秘密集会, 一丝光亮,揭示了人民深沉的背影。 从遥远星空,那位夜的代言人 像马戏团主角倏然降临。 黑暗中的乳房。熹微的光线。 牡蛎壳,斜圆锥形的帽贝,蛏子, 都在退潮之后露出庄严色相。 呓语中,有一双神秘的手, 把铜号的活塞按住,却不发声。 没有人在黎明时出发,除了你。 大树下,坟茔被群山所环抱, 牧马人双腿麻木,身靠石碑; 就在这里,祖母的发髻与环佩,颅骨, 在雨水中歌唱:这消沉的天堂。 2 女人是夜,男人搅动夜。 将一切堂而皇之的理由捆束成麦秆, 因为夜,让乡村失血,城市苍白; 也因为夜,使沙漠中的大蜥蜴 悄然靠近车的梦魇,以假肢的关节。 我没有更多的言语:对于夜, 对于这个星球和身体。白控诉黑, 这是夜的戏剧。黎明的丘壑,韵律流动。 自然,没有什么分界线,只有 无情的过渡,就像凌晨罕见的爱抚。 谁能说出,将大床百般蹂躏的, 是爱情的尖叫,分娩,还是狮子的利爪? 2012年9月2日,杭州
39、逆光,意大利女子
1 一个时刻追逐另一个时刻, 我看到,光与影笼络你。 你,逆光中的意大利女子。 眼睛纯净而明亮,面庞 如此幽暗,像忧伤的歌谣。 你不在意周围一切—— 回廊与人,器皿与面具。 海风,恣意抚弄你的头发, 迎面走来,你杀戮且收容。 你的美是群山与落日的 一场厮杀,是光芒会师。 2 记忆是连续的,生活 支离破碎。你是记忆的 女祭司,是血肉模糊的光。 你在寻找前世,在威尼斯。 你步履迅疾,仿佛赶赴 一场祭仪,并非爱的急迫。 你迎面走来,神秘而 决绝。带着来自体内的光, 肩头透露出鸽子般的 温柔,你穿过圣马可广场, 穿过那些镶嵌画中 使徒和主之间哀悯的目光。 3 你,逆光中的意大利女子, 让记忆女神和爱的祭司, 在光和影中交相叠合。 华丽的镶边。向蜜蜡和风 索取名称的衣饰。郁金草体香。 你,棕色肌肤;你,乳房之邀约。 一个时刻追逐另一个时刻, 我迎面追逐你,逆光中穿越你。 2011年8月6日,于威尼斯
40、穿越罗布泊(组诗)
壹、落日
这个过于复杂的世界此刻被简化, 简化成一条地平线—— 总体上直,近似弧形。 半球形太阳,内部的黄金液体, 在沸腾中彼此撞击。 然后是:佑护一只金蛋的 无边大地,还有那黑暗, 体温缓缓下降的黑暗。 最后, 是一只蝼蚁的遗体告别仪式。
贰、土地
这片土地没有一丝芳香, 只有盐的气息,混凝土似的坚硬。 轮胎碾过,留下疑似印记, 上空连老鹰也不想停留。 尸骸与土块难以分辨, 树荫是这里的前世印象。 奇怪的是,当车子快速驶过, 这片土地看起来却像大海, 僵死的波浪,浪头扑向太阳, 祈求来世的大水。
叁、天空
站在这片天空下, 会有一种幻觉:这是一个布景,或是清真寺的穹顶。 这片天空在模仿艺术, 而非相反。 这不变的天空,是宗教, 是“永恒”的具象。
肆、风
诗人韦锦对我说, “油田的风,一年只刮两次, 一次就刮半年”。 我对他说,罗布泊的风, 两千年刮一次, 一刮就不曾停过。 大风 已将罗布泊汲干,露出 征战的尸骨,堆积的恩怨。
伍、耳朵
据说罗布泊的形状, 像一只耳朵, 但它从未用于倾听。 也不曾用于增添大地的 官能之美。 没有人能够像疯子那样, 割下它。 罗布泊:一个关于听力的隐喻。 声音与凋谢的隐喻。 这耳朵, 表现神祗们如何借助于巨大的沉默,抵达坚忍。 陆、太阳墓
看这“太阳墓”, 如何将亡者安置在太阳的心脏。 奇特的光芒—— 围绕墓穴,分布着一层套一层 由细而粗的七层圆木。 七支光芒。七枝箭。 七只细长的乌鸦。 木桩的句号。词,光芒。 死亡,就是热力四射的图案。 死去,意味着 让亡灵加入太阳家族。
柒、人类遗址
一些石球、手制加沙陶片、青铜器碎片, 三棱形带翼铜镞、兽骨、料珠, 这些人类遗物, 至今暴露在罗布泊 未被沙丘完全覆盖的黄土表面。 声音、植被、水,寻常出没的豹子, 烟雨中的城楼、壁画和饲虎者, 武士投影,情义与血,牝马、气息与性事 妃子们享用的器皿、镜子、香料,后庭的窃笑, 却完全消失了。 2013年10月23日,初稿于新疆若羌,12月23日修改; 2015年10月8日增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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