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其中包括英国首届萨拉·麦克奎利国际诗集翻译奖(2021);意大利苏尔摩纳国家文化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英国笔会奖暨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7);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在内的四项中国诗歌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2)等等。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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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成熟
——当代中文诗的自我挑战

    

当代、中文、诗,三个词勾勒出三重对称:传统与现代;中文与外文;诗人与诗。我说对称,而非对立,因为对称地双方,不仅互相以对方为自我意识的前提,而且因对方而丰富。三重对称,同时就是中文当代诗的三大思想主题:古典中国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型;外文影响与中文自觉的互动;来自现实的为什么写与诗歌创作的怎么写。三十年的当代中文诗,可以被读成这三重血脉丰沛流转的一本大书

  

      现实困境、古典压力、外来影响,令每首当代中文诗,都成为一个古今中外的交汇点。这里,噩梦和灵感互相催生,困境和能量强力互动,而令这个交汇点逐步深化的原动力,一言以蔽之,是——当代中文诗的自我挑战。

  

  我至今记得,一九七九年早春,一个飘着冷雨的夜晚,我和顾城走进一条北京小胡同,借着昏黄的路灯,查找一个门牌号:东四十四条76号——一座残破的门楼,嵌在灰色砖墙里,杂乱漆黑的院子,通向迎面赫然站着一架油印机的屋子。这普普通通的地方,对我们的眼睛,却闪耀出一种奇异的光辉。这里是地下文学杂志《今天》的编辑部。而这个杂志,聚集了写作当代中文诗最早的一批诗人。那时的我,虽然已经历过文革上山下乡的“再教育”、已有了好几年胡乱涂抹的“诗龄”,但我诗歌写作的“史前期”,还远没结束。深深的疑问仍然是:什么是“我自己的诗”?或者说:真正值得一写的诗?文革的惨痛记忆犹新,但“惨痛”并不注定产生深刻的思想,更不一定意味着有意义的写作。什么是当代中文诗安身立命的理由?虽然一年以后,《今天》被封;十四年后,顾城在新西兰时自杀惨死,但当年那个困惑从未离开我。我的写作、我们的写作,整个是一场寻找。就像我一篇文章的题目《诗,自我怀疑的形式》,我们寻找的与其说是答案,不如说是给自己提出更深刻问题的能力。当代中文诗人,不得不是一个专业“提问者”。这条精神血缘,可以上溯到两千三百年前中文诗歌史上第一个名字,屈原的长诗《天问》,从宇宙初创问到神话、历史、政治现实,直至他自身,二百个问题层层深入,却无一回答。他知道,提问的能量远比回答强大。

  

        当代中国和中文夹在两个他者之间。十九世纪鸦片战争以来对中国产生巨大冲击的外来文化,当然是一个他者,这不难理解。但那个隐在我们背后、绵延三千余年的古典中文诗歌传统,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他者?当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有一条直线,可以直接连接古典和当代,我们是否恰恰掉进了一条看不见的裂缝?在今天,谁还敢把自己称为古典的中国人?所谓当代中文诗,就像一道美丽却找不到根基的虹桥,凌空架在两座峭壁之间的深涧上。说得好听,是创造,是超越。难听的话,就是断裂、是浅薄。影响的焦虑,甚至是我们渴望却得不到的。用一个比美国英语还年轻的语言写作,却又幻想着要经受得起古老中文诗歌传统的美学审视,这个不可能也太触目惊心了!

  

        不过,触目惊心并非坏事。从不可能开始,才算一个奇迹。有意思的事发生了。恰在文革后的当代中国这块废墟、当代中文这片荒地上,三十余年的诗歌写作,开创了中文诗歌有史以来思想最活跃、创作最热烈的时代。我在这儿使用的“最”,并不过分。和中国诗歌史上的高峰比,盛唐的李白、杜甫尽管辉煌,但他们使用的精美形式,是之前近千年多少代诗人摸索积累的成果,因此他们能在同一个足球场上分享共同的裁判标准。而在我们这儿,每首诗都是一场新足球,没有共同的规则,就为自己建立规则,并把每一场踢好踢漂亮。

 

我们从七八年北京“民主墙”上当代中文诗正式问世,历经八十年代初“朦胧诗”之争、八十年代中“寻根”或曰历史与文化反思、八九年后的群体性国际漂泊写作,九十年代以来经济起飞和全球化喧嚣,短短一代人时间内,最初的开创者们还在写作,好几重“后代”诗人已蜂拥而起。一个三部曲:甩掉意识形态宣传式的“非诗”;重建诗人和语言的个性;充分展开诗人诗作之间的辩驳和竞争,已经完成并达成了共识。无论曾经面对的处境多难,一个叫做“当代中文诗”的活传统毕竟在形成。它没有现成的根基,却给二十世纪的体、用之争找到了一个简单明确的答复: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立足于个人的创造活力,筛选、综合一切思想资源。一个完整的进化过程,由此呈现。每首当代中文诗,都是一个思想——艺术项目,它把世界“吸附”到自己身上,一点点转化积累成“一个人的传统”。先人可以微笑了,他们因为当代中文诗丰沛的个人能量,不停被激活、被重写,由此那个绵延数千年的中文诗歌终于配被称为“传统”,而非只是一个冗长的“过去”。

 

       被冠以朦胧诗的这批诗人,或许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我们从开始,就不约而同遵循了一个小小的诗论: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从而,不仅在诗歌主题上、更在语言材料本身,完成了与政治宣传式的非诗的决裂。中国八十年代名噪一时的朦胧诗争论,就像那个含义为看不懂的命名一样,整个儿是一场误解。官方批判这些诗人反传统,而诗人们也为自己反传统的权力辩护。但,不懂或许仅仅囿于畸形听觉的惰性。比较一下充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等等宣传口号的官方朦胧诗里的太阳、月亮、土地、河流、生命、死亡、梦想那些意象,哪里是“反传统”?明明在返回“传统”——至少返回古典诗歌的纯净语汇。诗人们从小背诵着长大的李白、杜甫,和手抄下来的波德莱尔、洛尔迦、艾吕雅、聂鲁达,在被文革苦难“启蒙”的心灵中相遇。从写作肇始,已经接续上了古往今来激发诗歌的“噩梦的灵感”。对此,年轻诗人兼批评家肖驰当年就很清楚,他的文章,题为《朦胧诗——一个转折吗?》,结论当然是否定的。

 

       八十年代初的热门话题是伤痕文学,但,文革的伤口何曾痊愈过?鲜血继续滴淌时,谈论伤痕是否太奢侈了?一九八三年,一个叫做清除精神污染的政治运动展开,与文革时半催眠的状态不同,这一次,中国人醒着目睹文革话语的噩梦扑面而来。作为污染源之一,我的长诗《诺日朗》遭到全国性批判,罪名从宣扬色情攻击现实黑暗血腥,再到否认历史进步一一罗列。我至今记得,一个饱经政治摧残的老作家看着我时,那种投向一个死刑犯(一个死者)的眼神。但荒诞的是,我不得不暗自承认,那绝大部分罪名不仅成立、而且批判者们当之无愧应被评为最佳读者!正是《诺日朗》,后来被称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之一。这里的“寻根”一词,恰与在美国黑人那儿的含义相反。我们的根不在别处。它就在脚下:从这片土地和历史深处,攥紧了每个人、每滴血液。

 

       八十年代中期,诗歌写作的思想能源发生了一次大转移:从依赖外在的、群体的社会点滴瓶,移回诗人和语言自身。若干没完成这次蜕变的诗人掉队了。没有办法。和中文诗相关的,只能是自觉,却不容任何盲目。

 

八十年代“文化反思”,在更深地追问自我:文革的苦难,让我们醒来才发现,有一个多么诡谲的巫术,悄悄把“时间的痛苦”兑换成了“没有时间的痛苦”。我们就像画在敦煌壁画上的“飞天”:“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我飞翔,还是静止/超越,还是临终挣扎/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杨炼《飞天》)。我们梦想着“进步”,醒来却一再堕入历史最黑暗之处。我们呼唤着“革命”,结果却沦丧了最起码的人性和常识。中国人作为世界上最极端的“文化虚无主义者”,究竟对急于摒弃的古典文化思考过多少?这个用西方进化论词句遮掩的中式专制,其重重分裂,根本不配被称为“传统的”!历史的焦虑和疑问,正是每个人思想和语言的纵深。我们挑战自我的浅薄和扭曲,就在催生自觉的深度。

 

站在今天回顾八十年代,我们会充满一种温暖的乡愁。那一波波冲击,既严肃又灵动、既精神又性感。时间以月甚至天计算。诗,就像政治、经济、文化、性的“开放”,在不停打破禁区。超越了意识形态简单对抗的当代中文诗,已经呈现出了多元的诗歌美学追求。我们其实一直在自我挑战:从现实追问进历史,再穿透文化和语言,归结为每个人成为“主动的他者”的自觉。我为此杜撰出“中国思想词典”一词,去描述那种在深化中不停递进的反思能量。

 

       九卷本《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就是这个意义上的一部作品。这九卷作品,有一个完整结构:第一卷《海边的孩子》,收录几部我从未正式出版的(但却对成长极为必要的)早期作品。第二卷《 》(一个我的自造字,用作写作五年的长诗标题),副标题中国手稿,收录我1988年出国前的满意之作。第三卷《大海停止之处》,副标题南太平洋手稿,收录我几部1988——1993年在南太平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诗作,中国经验与漂泊经验渐渐汇合。第四至五卷《同心圆》、《叙事诗——空间七殇》,副标题欧洲手稿(上、下)”,收录1994年之后我定居伦敦、柏林至今的诗作,姑且称为成熟的作品。第六卷散文集《月蚀的七个半夜》,汇集我纯文学创作(以有别于时下流行的拉杂散文)意义上的散文作品,有意识承继始于先秦的中文散文传统。第七卷思想、文论集《雁对我说》,精选我的思想、文学论文,应对作品之提问。第八卷中文对话、访谈选辑《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展示我和其他中文作家、艺术家思想切磋的成果。第九卷国际对话集和译诗集《仲夏灯之夜塔》,收入我历年来与国际作家的对话(《唯一的母语》),和我翻译的世界各国诗人之作(《 仲夏灯之夜塔》),展开当代中文诗的国际文本关系,探索全球化语境中当代杰作的判断标准。

 

      我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却从未离散于中文。三十多年,作家身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以自身为,主动汲取一切资源,生成自己的创作。如果要为这九卷本总集确定一个主题,我愿意借用对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的描述:大历史缠结个人命运,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这首小长诗中,诗作、散文、论文,三足鼎立,对话互补,自圆其说。一座建筑,兼具象牙塔和堡垒双重功能,既自足又开放,用每一首诗全力以赴,又不停眺望自己出海,深化这个人生和思想的艺术项目。1978——2015,三十七年,我看着自己,不仅写进、更渐渐活进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们那个“传统”——“诗意的他者”的传统,这里的“诗意”,一曰主动,二曰全方位,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谁有能力创造内心的他者之旅,谁就是诗人。

 

        时间是一种X光,回眸一瞥,才透视出一个历程的真价值(或无价值)。我的全部诗学,说来如是简单:必须把每首诗作为最后一首诗来写;必须在每个诗句中全力以赴;必须用每个字绝地反击。

 

        1993年,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写下我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组诗《大海停止之处》。我曾多次谈到,这组诗,是我对大海的一次复仇。从1988年离开中国,五年多的时间里,在澳大利亚、新西兰、纽约、伦敦,我临近着大海,感到它的诱惑,渴望去书写它,却一次次掷笔长叹:不行,我写不了,因为它不在我里面!这大海像一个魔法,让我感到无限近,那涛声、浪花、温度、咸味儿,清晰无比,又无限远,它拒绝让人随便触摸,在它面前,那堆形容词套话倍显单调。说白了,我没法像在中国触摸黄土地那样,触摸到它的深度。哪怕我把手伸进海水,也还觉得它在冷冰冰把我推开一步,那个和我皮肤间隔开的距离,不止是地理的,更是心理的。不,我想写的大海,不能停留于外在,仅仅是一个题材,而必须拍打进内部,和自我的困境、忧患、追问一同汹涌。它不是被“写成”的诗,它自己得活成一首诗,并引领诗人变得如同样深邃辽阔。

  

    1993年,对我们的环球漂泊至为关键,因为离开中国五年之后,还乡之梦近乎渺茫,陌生的地平线却看不到尽头,怎么活怎么写,像个黑洞,把顾城拉进了一座鬼城。但同时,这五年又是人生最深刻的一课,离开中国大锅饭,每天的生存变得无比锋利,扛起它,等于就扛起为什么要写诗的问题?不给自己一个说法,写作无从继续。漂泊一词里,水声澎湃,那海、潮汐、波涛、风暴,四面八方起伏。漂泊之人,本身就是一只船,每天醒来注定得出海,面前那个无边无际的蓝色世界,既像无限,更像界限,一个无限的限定?不停把尽头,狠狠划定到脚下,这正是我们不得不一再出发之处。由此,我读出那启示:诗人天性中,原本无一村一城之“家”,诗人的锚或根,必须被带在自己身上,能扎进任何一片土地、一朵浪花,不停为自己找到——发明一个新的故乡。我得说,正是背井离乡,让我学知了“还乡”的知识:所有出海都是返回,都在驶向我们的精神原乡。无论海面多么风云变幻,深海下人的根本处境和命运恒常不变。诗,把握住这万变/不变之道,就能创造出内心大海的“停止之处”。

 

        组诗《大海停止之处》,以四章四个层次的递进,纵深归纳了我此前五年漂泊的心得。每一章的尾句,收拢于“……之处,四处是一处,直至最后那句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我还记得,躺在悉尼租来的小屋地铺上,被这个句子逼着,半夜辗转,突然跃起、开灯、抓笔落字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忽然实在了、现形了。一个诗歌结构吗?抑或更是一个终于被发现的人生结构——不仅让我忽然透彻理解了自己的经历,更打通了古今中外的诗歌血脉。一瞬间,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策兰、曼德尔施塔姆们,都成了我的同代人。是的,诗提供了人生的原型。所谓“漂泊”,正是这个意象:诗人,站在每行诗句结尾处的断崖上,眺望自己乘船继续出海。如此,把一切外在旅程,变成内心之旅的一部分。诗人承担的残酷命运,并非被别人强加,却早已包含在我们的主动寻求之内。诗划出了人生沧桑的轨迹。这行诗,引我踏入诗人命运共同体的大厅,那广袤无边的苦涩和甜蜜,借大海之名,永久储存着。我从中汲取到了一点儿自信:我能继续写下去!

 

        《大海停止之处》,同时打开了我的精神视野。在中国,我的身体像一根探针,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被按进大地(甚至我插队的村子,也被鬼使神差地叫做黄土店),让黄土怀抱的无数死者,直通我的血脉。我从反思文革那个噩梦的灵感起步,《与死亡对称》能命名我们的一切写作,那么,不是自然而然吗,我曾相信自己是个中国的诗人?但,只有当逾越了精卫想要愤怒填平的那条边界,回眸中,我才认出了自己的狭隘:我的思想局限性,简单化了中国经验的丰富,甚至贬低了它。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具有深刻的全球意义,它能在一切层次上,与全球化其他文化充分交流,并激发出对当今人类处境的全新理解。而“中国的”一词,不仅以地域性代替了中国文化的复杂性,更容易沦为商标 ,跌入民族主义或意识形态的口号陷阱。植根黄土的写作,可能对一地有效,但并不等于普遍有效。真的验证,需要出海——在风暴频频的全球波涛中,去甄别我们是有什么质量的水手?

 

       事实上,我的国际生存和写作的兴奋点,恰在于那一系列不期而然、又暗含必然的碰撞:和德国,发掘重重废墟下历史经验的对比;在英国(语),诗人互译时登上大海的第三岸”①;在阿拉伯,和大诗人阿多尼斯坐在一起,切磋各自内部文化转型和外部被政治简单化的双重困境;在吉尔吉斯坦,聆听丝绸之路的古远足音,赋予这座欧亚大陆桥全新的含义;在日本、韩国,重新发现近邻之间更微妙的文化比较,敞开长期被忽略的交流可能……一句话,强调海洋,不是要放弃我的中国经验,而是要深化它,让这部中国思想词典,成为世界思想词典的有机部分,且从那儿反观、认清当代中文诗的真正位置。

 

       那么,历经重重自我挑战,用三十多年艰难成熟起来的当代中文诗,可能(或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这里,一句三个词,概括了它的三种性质:当代经典书写

 

       一,当代性:哲学归纳生存,诗学归纳哲学。在这个意义上,当代中文诗,该是归纳全球化时代人类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的诗。请注意,这当代不能停留在题材上。从写土地移到写城市、从写庄稼改为写互联网,甚至干脆写钞票,并不保证诗更深刻。很可能,那其实只在迎合民众(保不齐也包括诗人自身)的拜物心理, 因此散发出一股刺鼻的俗味儿。不,诗无须申报自己的出生日期,因为写在当下的,并不确保具有当代性。当代性的内涵是前所未有的深度。如前所述,拜全球经济联系所赐,我们的当代生存,既突破了古代的地域局限,也穿透了单一语种的文化偏狭,一种全新的视野,刺激着当代“诗学”深化自身,聚焦这全方位更新的生存和文化。由是,一首诗既要有生存的鲜活,又要抵达非今日莫属的感受。它写的题目可以小而“土”,但它的内涵仍须宏大,因为其中充实着中国文化转型和全球化的内涵。它不依赖进化论说辞,因为它怀抱的是整个历史。它相信自身独一无二,因为在反衬世界空前的忧患。回到海洋,当我在苏格兰朗诵《大海停止之处》,衬着窗外大西洋阴云笼罩的铁黑色,我突然发现这组诗那么蓝!南太平洋的颜色,像亮晶晶的蓝色粉末 ,弥漫在悉尼酷热的阳光中,被我吸进肺里,又经由指尖流泻到纸上,令这首诗不知不觉打上了它出生地的烙印。但,“现在是最遥远的”、“没有不残忍的美”——我从未忘记,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那蓝与黑,都汇入了海底深沉的涌动。和大海的涛声一起,我的命题“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才终于成立。

 

       二,经典性:无论我们从哪个港口启航,都在驶入人类经典汇成的大海。农业文化的单一重复,让位给海洋性的众声喧哗。多元文化参照中,旧日经典要被重新审视,以确认它们对今天思想的意义。犹如一道光线照射进古墓,我们会发现,我们的感动来自内心。凡配得上经典一词的,都是活在当下的。如是,重读就像初识:屈原,天问攥紧了古往今来诗思的根本能量;杜甫,小小七律中近乎爆炸的沉雄笔力;但丁,一部《神曲》裁判三界的结构力度……经典性,不依托某个时间,却包含了所有时间。它既是思想的,又是美学的。越思想越美学,无美学即无思想。诗回到自身,就是回到古今中外对诗的要求:如何以语言的深度验证思想的深度?对于我,经典性的标志,就是这“深度”。相反,一切题材说事、外部阐释、回避形式挑战的“诗”,都是投机取巧,不值得信任。这对当代汉语诗写作犹有意义,纵观新诗创立百年以来,一个最令人感动的历程,正是这古老的汉字,能够在白话文时代凤凰涅槃,重获审美自觉。中文诗的“雅”传统,不是以表面形似、而是以内在神似的方式,被打开、汲入当代写作,成为独立思考和艺术创新的基因。虽然,有对经典性的追求,不能保证我们写出经典之作,但,没有对何为经典的思考,则一定不能创造像样的作品。我们不该为自己曾有一个辉煌的传统而羞愧。我们仍然在这传统之内,经典杰作的压力,正是我们的能量,如何激活它,使之成为“诗意全球化”的有机资源?是对当代中文诗人的最大挑战。还得学习大海啊,它日夜起伏,吐纳更新,永远没有一滴水,锁定在老地方。

 

       三,书写性:这个词颇怪,差不多是我的发明。书写性,刻意和言说的随意性拉开距离,而强调写作的形式(甚至形式主义)性质。这里我也应和了的微妙区别:语,信口说出,随风飘散。文,字斟句酌,落笔金石。连用,强调的正是中文书写的形式传统。五四标举白话文,白话遍地,口号连天,那个字却被忘了。中文现代诗的肤浅贫瘠,不能不说与此相关。但古训云,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一条漏船,怎能遨游大海?书写性,就是回到诗的炼字炼句炼意功夫,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和一首诗的结构、形式、视觉、音韵缠斗,且记住,限定和能量成正比,发明一首诗非它莫属的形式美学,正体现出诗人根本的创作力。让我重申:无形式即无思想,弱形式只配有浅思想!今天,我们不必艳羡唐代诗人们的幸运:他们正逢汉字审美形式千年递进的成熟期,因此创造了一次诗意大爆发。在新诗,一百年含括的文化资源,远甚过去几千年。每个中国人,都有自己陆地的、海上的、甚至是空中的丝绸之路,这四面八方的精神交汇,打开了当代中文诗的根本诗意。由是,我们的每首诗,必定是一件观念艺术加实验艺术品。它强烈的观念性,来自无从因袭古人和外来者;它丰沛的实验性,来自能突破疆界,综合、翻新所有资源。“有容乃大”,既在形容海洋,更命名了当代中文诗,它指认出那个性奇崛、创造力非凡、疯狂而美丽的——诗人。

 

      1995年,我在德国幽居堡,应邀为第十届德国卡塞尔文献展杂志著文,我的文章标题是《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这篇文章,逆转了奥德修斯和大海的关系,不是因为有海,才有漂泊的奥德修斯,而是每个奥德修斯,都能看见自己的大海,即使没有,也能发明它,层层剥开现实表面,每个诗意都在主动漂泊,擎起一条条新的海平线。回顾中,我们这短短几十年生命,却已经包含了多少轮回?多少轮回里多少个大海?登上中文诗这只小船是幸运,当三十多年水手,穿越无数海啸而保持航向,是大幸运!做到这一点,仅仅因为我不断提醒自己:没有浅薄的大海,只有孱弱的奥德修斯!永远的奥德修斯,意味着永远向自己里面那个大海出航,去征服它——那无尽之旅,正用下一行诗,等着。

 

 杨炼

 

 

   ①《大海的第三岸》:中英诗人互译诗选的标题。其中收录1996年以来中国和英语国家如英、美、加拿大、新西兰、南非、尼日利亚等国诗人互相翻译的作品,此书提供了一个全球化语境中不同文化通过诗歌深刻交流的案例。此书英国出版者为Shearsman Books,中国出版者为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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