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王自亮
主编:   执行主编:
 Yin Xiaoyuan(殷晓媛) is an avant-garde, trans-genre & multilingual writer, founder of Encyclopedic Poetry School, a member of the Translators Association of China, the Poetry Institute of China and the China Writers Association. She has published eight books including four poetry anthologies: Ephemeral Memories, Beyond the Tzolk'in, Avant-garde Trilogy, and Agent d’ensemencement des nuages (Encyclopedic Poetry School’ 10th Anniversary Celebration Series). Xiaoyuan is the author of eighteen epic poems (up to 60,000 lines) and twenty-four volumes of encyclopedic poems.

Epics by Yin Xiaoyuan:

Avant-garde Trilogy (前沿三部曲in Chinese):

Nephoreticulum (《云心枢》in Chinese)

Polysomnus (《多相睡眠》in Chinese)

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in Chinese)

Wind Rose Sedecology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n Chinese):

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in Chinese)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in Chinese)

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in Chinese)

Hanoi Tower (《汉诺塔》in Chinese)

Turkana (《图尔卡纳》in Chinese)

Twilight of Stars: Great East Africa Migration(《恒星将暮:东非大迁徙》in Chinese)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in Chinese)

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in Chinese)

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in Chinese)

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in Chinese)

The Disappearance within Atacama (《盐湖疑踪》in Chinese)

Twin Flames(《双生火焰》)

殷晓媛:汉诺塔(七万字长诗)
 

汉诺塔

/殷晓媛

 

 

目录:第一章:吠陀时代
{
第一节:箭镞的热望I}
{
第二节:蝴蝶姜染血史II}
【暗香途】
【酩酊。血之苏摩酒】
{
第三节:女先知五行神殿III}
【异星入庙】
【风向&阿赖耶识】
【吐露:骨笛所指】
【现世流离】
{
第四节:水语者六朝恩仇IV}
【光水祷】
【沉默的司洋流者】
{
第五节:花鬘觉醒V}
【在她们终于并肩站立之前】
{
第六节:壮哉!风中之变VI }
【炬人场】

第二章:孔雀王朝
{
第一节:箭镞的梦田VII}
【未至彼岸,逆河之影】
【落】
【迦楼罗变】
{
第二节:哀艳蝴蝶姜VIII }
【眉眼妄恋】
【风露之容器】
【摩揭陀国有僧】
【因缘&违缘】
【轴对称】
{
第三节:女先知雌雄同体IX }
【逆光。象佑者华伦】
【醉剂or洗礼】
【东窗之下】
【木兰赋】
【从前,我是一位女先知……
【宿命降临前夕】
【沙尔曼的荣光】
【后话不表】
{
第四节:水语者覆手为雨X }
King of the Jungle
【独语失语谜语】
【神冰天降】
{
第五节:花鬘迟暮XI }
【法场笑】
【难近母绘像】
【毁誉之身】
{
第六节:换骨之变XII}
【玉在椟中求善价】
【譬如蓝花楹】

第三章:笈多王朝
{
第一节:箭镞的奇谈XIII }
【命数谜航】
【某水手的故事】
【大副的故事】
【船长的故事】
{
第二节:蝴蝶姜更迭史XIV }
【骨骸,或掐丝珐琅】
【迷狂三界中】
{
第三节:女先知双生菩提XV }
【如影随形】
【一双虚妄目,三千烦恼丝】
{
第四节:水语者深海造物XVI }
【远海洋物种的返祖时分】
【巨鲸】
{
第五节:花鬘于野XVII }
{
第六节:落雁之变XVIII }
【艾什勒弗如是说】
【你并不是你所认为的悲怆青年】

 

第四章:莫卧儿王朝

{第一节:箭镞的遁逃XIX }

【在亚穆纳河转弯处……】

【迁鸟的浮浪狂欢】

【左手:安缇盎奈特之哀伤】

【千年一梦法兰西】

{第二节:蝴蝶姜狭路孽缘XX }

【暗夜告解】

【致:埃斯泰凡尼亚】

【香葬】

{第三节:女先知周游列国XXI}

【弗拉维昂蜚声巴黎】

【时间直尺的借取者】

【一任群芳妒】

{第四节:水语者九命仙葩XXII}

【法鲁格:《我与剧毒植物的风流艳史》】

{第五节:花鬘填海XXIII}

【再啸平阳】

Telepathy

【幻影弗丽嘉号】

{第六节:断背之变XXIV}

【配音时代x4

【惊情四百年】

 

 

第五章 十九世纪

 

{第一节:箭镞的凶日XXV}

【正位愚者:金粉绮罗的影像丛】

【正位战车:冲天炽热,瞬间湮灭真相的轮廓】

【逆位恋人:你来源于华丽而不端的爱情】

【逆位隐士:静默。一万年的孤独。夜光怒放之水。】

【正位命运之轮:六世之后,终究各得其所】

{第二节:蝴蝶姜骸骨别恋XXVI}

【暗夜如有密语穿过】

7

【尤卡坦考古日志】

【怪盗追击实录】

【尖叫的曼陀罗根】

{第三节:女先知血战缅东XXVII}

1824,仰光】

【心存不动明王】

Blue Straggler

{第四节:水语者烟屿浮生XXVIII}

【如极光亮彻耳畔】

【瓦希德的具象孤独】

【生之表面张力】

{第五节:花鬘在天XXIX}

【在吐气如兰的玛雅废墟】

【何塞对埃斯佩兰萨行为模式的独家破译】

【人心之彩】

【星辰无法舍离的玫红暮色】

{第六节:骨血之变XXX }

【伊哈桑成为继承人可能性计算方式】

【黄雀在后】

  

 




 

 

 

 

第一章:吠陀时代

 

{第一节:箭镞的热望I}

 

瞳孔——紫色鸢尾状,有金斑

趾——姜筋状,强劲,栗褐色

脊背——覆满铁羽,随呼吸微见起伏

 

 

这光芒,这万光之王,这至高的、令一切臣服的圣光,这世间财富的赢家,在赞歌中高翔澄宇。

他普照人间,煜耀万丈,威仪如同太阳本身,撒播不灭的胜利与力量。

——《梨俱吠陀》HYMN CLXX:苏里耶

 

当它沉陷幽冥泥淖,细小的铃声在它体内睁开如一只圣眼。

 

它曾风餐露宿,迎着喜马拉雅蓝调的白。

那年月,飞驰的积雪,

如声息与重量俱无的棉朵,汹涌而缓慢,擦过头颅与翅膀。

那时那圣眼醒着如强劲根茎支撑的玫瑰,并未完全盛开,

只辐射醇郁光芒。

“我胸腔里养的星空,比刚性的那一片恬静。

光芒拂过它们如风穿过花田。

但我睡着时它们守夜,风暴也不曾使它颓圮。”

 

吱呀——犹如门扉重新开启,夜风便驱走朽木房间的气息——

它方才意识到重新连接上那片星空,

在之前的昏睡中这光芒一度断绝……

雪盲的羚羊倒在了迁徙途中,它们的实体一度成为果腹之物,

影子却并未随白石头化掉。

死亡之毒,有面粉状泼溅的印迹,

以季节为单位,现在它们从猎物登上了鹰的翅羽。

 

那与它相遇的罗阇尼亚女孩,

为它系上脚铃。她以预言家的忧郁面孔,说:

“箭镞之子,你腹部条斑间有神赐的记号。

此后若干千年,你将数度辗转生死间,

但神将庇佑你终不成为死亡的饵食。”

 

它拖曳受伤的身躯如偃伏的旗帜。

它听到日光在舒卷纵横山脉之上再生的声响。

七匹赤红的战马,它们拉着苏里耶的战车过境时,

峰顶的白雪便飘升为云。

 

“肆意洒落的血滴无不成为湖泊。”

穿越冰雪的炽热之旅,每一日都证据凿凿,响亮的光芒中,

当遥远的村庄女先知以白发结绳死去,

它身躯坚实新羽勃发仿若还幼。

 

 

{第二节:蝴蝶姜染血史II}

 

瞳孔——祖母绿光泽,边缘锯齿状、血红色

趾——洁净光滑,第四趾长于第二三趾,足底有纹理形如姜花

脊背——端正,色如光滑沙丘

 

【暗香途】

 

当婆罗门长老大步流星穿过,Krishna藏身门廊阴影中,

避开他神圣的影子。

栀子花异香涌动,这些白色幻影群聚在宫廷水池边,

如同萌动的珍珠鸟。

在一丛波光上,Shylaja窸窣作响的裙裾和黄金环佩,

游向太阳莲叶。

长老娇艳的女儿,宛如他吟唱过的诗句中最亮色的片段,

她嫣然,秋波潆洄,抛在石板上的微光久未散去。

他——仰人鼻息的卑下的苏多,

承袭了婆罗门母亲的美貌与刹帝利父亲的英武,

那侥幸未被残羹冷炙摧毁的胃,

像一座冰雪的花园。

 

Shylaja,那刻下约定的贝叶树,在月光下银光浮动。

不祥的鸟如黑色漩涡穿过上空,

她来到时不再翩翩如天女,一滴珠泪如小蛇钻入乱草。

风极速飞驰的树林间,回音不断响起噩梦般的消息:

她的长老父亲,已将她许配给另一位婆罗门高贵的儿子。

今夜将是诀别之夜,合上耳朵的鸟兽将火速躲进它们悲伤的洞穴。

 

他本是父母树上的一枚苦果,

背负逆婚的诅咒,拥抱雷电、吞食霜雪,

方舒展开紧蹙的纹理。

他如此枉然地日渐饱满,抓紧夜的孤寂枝头,

黎明却只从他叶缝间漏过。

 

炫目的婆罗门少女,你纷披宿命的虚光;

你亲自走过来将它知悉于他,红唇张开毒蛇的深渊。

贝叶树啊经年更迭的守夜人,它们屏息且在风中闪躲,明天有新的故事可写,

在那用于铭刻盛衰的叶脉上。

 

 

【酩酊。血之苏摩酒】

 

(此后,无人再见过Shylaja的芳踪。

婆罗门长老寻女未果,抑郁了很久,但最终认为其与人私奔而放弃。

Krishna继续留在宫中,似乎坦然了许多,自此忍辱负重,不再抱怨。

他师从园林师,进行了蔚为大观的蝴蝶姜造景,花开之时,宛如莹雪漫卷、白蝶群栖,令人惊叹不已。

 

多年过去,长老与Krishna相继死去。

宫中修缮花园时,翻动旧土,在蝴蝶姜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园林师一:(疑惑的)这是什么?(招手)你们来看!

园林师二:(凑近)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咦,拽不出来。

园林师三:(用手试着掏出)很硬,边缘刚好顶着圆形石质花瓮上方,很难取出来。我觉得是行家放的。

园林师二:你往边上一点,我把它砸开。(用手中工具将花瓮砸成了几瓣,其中一颗森然的头骨脱落出来,滚到三人足下。)

三人:(一齐)啊!!!

园林师一:(后退几步后,惊魂甫定,又慢慢走上来)快看,这里发现一只金片耳环,是花朵卷叶图案。

园林师三:我在过世的长老家里看见过一模一样的,他说他失踪的女儿Shylaja有三副不同材质的……怪不得他们讲以前那个叫什么Kris的,整天就在花圃附近徘徊,有时候还独自发笑。

园林师二:别说了汗毛都立起来了。我们赶快将此事上禀吧。

 


{第三节:女先知五行神殿III}

 

瞳孔——最初核桃仁状,最终变换为黑罂粟

趾——第三趾粗而长,上有指环状肤色较白部位

脊背——由略有佝偻,皮肤苍老变为挺直、莹洁光润

 

 

【异星入庙】

 

“那微茫星云的白莲之瓣于今夜缓缓打开,

罗睺星如柔嫩婴儿冰肌重生。

而计都仿佛浮出深渊的食人花,

毗湿奴的斩下的恶魔的腰身啊,你横亘冥宇之中,

洇开先兆的血痕……

 

当她口中念念有词,苍老的手指缓缓指向木星。

衣袂如帘,她手臂隐隐有“लग्न”的胎记。

那怀抱婴童的妇女跪下,亲吻她足下的山坡。

风如银色老虎悄然走过,

群山之下神庙与宫殿沉睡。

 

“当他诞生,五大元素如光线无形流转,

水相元素赋予他相容、接纳、变化、情欲,

而火相元素令他被激烈、洞察、燃烧、权利笼罩……

这彤红的等边三角形锁着他终生的密码,

当他发掘出自己灵魂的能量,守护他的月亮星座将和太阳星座将齐辉并明,

无数前世业力重叠而成的凡身,

亦将因传奇而不朽……

 

女人的浊泪落在幽暗花丛间。

她叩别女先知,黯然被蛇形的小路拽回了象城。

在那里,血色新月之下,她把婴童留在了神庙的台阶上,

裹着苍白的纱丽,将自己轻如羽毛的身体投入了河流。

 

那并不啼哭的襁褓犹如新摘的豆荚。

星辰的掠影在里面产卵,

神庙顶上的石狮俯瞰与守护着他,而诸神眼帘低垂。

他们的蓝色面孔上,变幻着他千年前层层抛下的神情。

 

 

【风向&阿赖耶识】

 

(以下三节中提到的历史事件出自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

 

(象城街道上人声鼎沸,原来是百姓纷纷打点细软,追随坚战为首的般度五子赶赴甘味城。他们站在路旁双手合十,表情诚挚。)

 

(人群中有一位七八岁的男孩,目光炯炯,皮肤犹如红铜。他学着旁边的中年大叔也向穿过街道的马车行礼,耳朵却听着十米多外人们的私语。)

 

百姓甲:这个不用担心,持国国王已经下令,凡是自愿跟着去甘味城的,都不会阻止。

百姓乙:唉,现在的时局一天一变,我们这些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就得一直忧心忡忡,“火烧紫胶宫”事件里,都认为般度五子死了吧?然而他们又毫发无损地回来,打断了难敌即将完成的的灌顶加冕大典,并且得到了独立于象城的一半国土。我认为这是个先兆。

百姓甲:什么先兆?

百姓乙:繁荣的先兆。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先知,你自己选择去还是不去,到时候可别埋怨是我把你拉上贼船……

 

(男孩轻蔑一笑,为人们的趋利避害、怯懦不堪而觉得好笑。他暗自发誓,要成为一个只听命于自己内心的人。此时,他感到胸膛有什么东西啾啾低叫,以为是一只雀鸟停在了长巾上。低头看时,却发现胸口出现了半个拳头大的透明窗口,甚至微微鼓起,像一块绿宝石。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

 

声音:你终于决定听命于我了。不过比我预料的要早。

男孩:(一惊)你是谁?

声音:我不就是你的内心吗?你刚才默念的誓言,我收到了。

男孩:那么,你是我的一部分吗?你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声音:这取决于你,因为我是你的野心、良心、意志、智慧和欲念……

男孩:你能为我做什么?

声音:当你做完一个决定,就把手心放在我的前面,提醒我看清它。我将给你非人间的力量去完成它,无论是建功立业还是杀人放火。

男孩:为什么你要帮我,而不是其他人?我只是神庙长大的弃婴。你有什么目的吧?

声音:(笑)因为你天赋异禀,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庸碌子弟。而我,是你的一个不败的版本。好了,我隐去了……

 

(胸口重新变回原来的肤色。男孩抬头四顾,发现刚才周围的百姓已经走到半条街外了。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男孩转身,见一位雍容华贵、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穿着绣金纱丽,戴着黄金额饰和鼻环,和那些衣着简陋的民间妇女迥然不同。她低下头对男孩说话的时候,他瞥见她臂上有一个纹饰。

 

女人:孩子,你在和谁说话?

男孩:和你。不是吗?

女人:你的决定是什么?留在象城,还是和他们一起去甘味城?

男孩:这不关你的事。走你的路吧。

女人:应该逐渐出现在你身上的五种异象,竟然还没有任何苗头,看来我当初的预言错了。

 

(转身向前走去。)

 

(男孩突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想法。他默念道:我要娶了这个女人。然后他把稚嫩的手掌,贴在了刚才“声音”出现的胸前。他感到胸腔剧烈震动了一下,再看手心时,有一个花瓣标记,似乎是计数符号。男孩带着不信的神情笑了起来。)

 

(女人突然回头,站住了。)

 

女人:你刚才说什么?

男孩:啊?我说……你走好。

女人:你不该乱许愿。你如果不坚守正法,成为大恶之人的可能多过成为英雄。如果我当初把实情告诉你母亲,也许你现在已经死了。

 

(女人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转身消失在城门口。)

 

 

【吐露:骨笛所指】

 

(坚战王储建都天帝城,在他治下,十二年后已是繁荣壮丽的人间福地了。此时,象城百姓中各种情绪开始蔓延。有的羡慕当初在禁止出城命令颁布之前走掉的街坊邻居,有的更加想念在城门关闭时被强行隔离在外的骨肉亲人。神庙附近常有人三五个席地而坐,唉声叹气,惋惜自己没有抓住去天帝城的机会。)

(神庙门口,一名相貌英武的青年斜靠在廊柱上,手中握着一支骨笛。从服饰便是他是神庙的吹笛人。他带着狡黠的笑容听着包头巾的老人讲述他的遭遇。)

 

老人:……这时盎迦王迦尔纳就带着难敌王储的命令来了,我妻子和大儿子走在前面几步,已经出了城门,盎迦王命令关上城门时,大儿子拉着她就回头往门里钻,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现在总在后悔这件事,如果不是当天早上和妻子吵了一架,拖拖拉拉走在后面,也许我们已经在神迹辉煌的天帝城过着幸福生活了。

手艺人:听说难敌王储对天帝城的繁荣嫉妒不已,他是个不肯服输的人,何况本该属于他的王国被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天帝城啊,危险……

老人:(低声)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青年手里把弄着一根月桂树枝,转悠到几人旁边。)

 

青年:(嘴里叼着树枝,故意斜着眼)几位,听我一句,天帝城就是一副树大招风的样子,我感觉这几天有事情要发生。说不定不久,象城和天帝城又合二为一了。

老人:你是谁?年纪轻轻如此狂妄。我们并没和你在讲话。

 

(老人抬头看,只见青年两眼放光,瞳孔呈罕见的深蓝色,里面有两尾金鱼游动。又见青年说话时,口中隐约飘出金色莲花。)

 

老人:吹笛人,你有什么能耐?

青年:当我吹起骨笛,右手手指指向某人,他就会说出最不愿吐露的大实话。而且他们说完,马上就会忘掉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手艺人:吹牛吧,你试试我。

 

(青年不紧不慢吹起骨笛,将手指指向手艺人。)

 

手艺人:(呆滞地)我和宫中的女奴有个私生子……

老人:(大吃一惊)什么!

 

(笛声停止后手艺人很快恢复常态,说说笑笑,丝毫不记得刚才的一幕。)

 

青年:(得意地笑)怎么样?这表情是不服的意思?要不在你身上也试试?

老人:小把戏而已。

 

(老人假装不屑地将脸转开,此时城门打开,只见看到难敌、他的舅舅沙恭尼、盎迦王迦尔纳等一行从天帝城回来。难敌浑身湿漉漉,脸上杀气腾腾。)

 

青年:好吧,那你们想知道尊敬的王储怎么想吗?

老人:(惊异地)这么做……

手艺人:你别!

 

(几人未来得及劝阻青年,他已指向了难敌。)

 

(只听难敌对沙恭尼大吼一声:“我要在大殿之上扒掉她的衣服,让她为对我们的羞辱付出代价!”沙恭尼和盎迦王大吃一惊,兀然勒马,后面的侍从险些跌坐在地。)

 

(神庙门前几人面面相觑,噤声不敢造次。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怎么发生的。说时迟那时快,神庙门口突然闪现一名穿孔雀蓝薄纱刺绣纱丽的女子,一把将青年拽进了神庙。)

 

(这名女子三十来岁、容貌妍丽,神情十分严厉。青年定睛一看,发现和十多年前碰见的锦衣贵妇酷似,只是年轻和清瘦了许多。)

 

女子:Ramesh,你为什么总做陷自己于危险的事情?

Ramesh: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碰到过一个穿梅红色绣金纱丽的女人和你长得很像,是你母亲吧?

女子:你遇到的是我。

Ramesh:你在戏耍我吧?

女子:我是一位占星师,因为得罪了神灵,一出生就是七八十岁的相貌。我老态龙钟地活了一百年,并且无法死去。然后如预言所说,碰见了你的母亲。她将剩余的青春赠送给我,于是我不断变得年轻,直到作为婴儿死去……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Ramesh:她向你提什么条件了吗?

女子:你的星盘诡异而充满杀气,需要有人引导你……而你,却许了不该许的愿。

Ramesh:你手臂上的胎记是什么意思?

女子:Lagna,上升星座。(停顿了一刻。)我该走了……过几天,你就会听到黑公主和无尽纱丽的传言了。记住,这件事并非因你而起,但以后不要再逞能了。

 

(女子走到神像背后,突然消失了。Ramesh绕着神庙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她。)

 

(几天后,沙恭尼与难敌设计赌局让坚战输掉了自己与四个兄弟,他们共同的妻子黑公主般遮丽遭到难敌的兄弟难降扒衣羞辱,但火光使得她的纱丽无穷无尽。后沙恭尼再设赌局让坚战五子及其妻流放十二年及躲藏一年,天帝城终被难敌接管。Ramesh顿时在象城名声大噪,认为其是赋有使命之人)

 

 

【现世流离】

 

此次别离后,他开始惊诧于自己的禀赋。

像脱鞘的光芒,每个棱角都险些杀伤自己,

他不得不以泥泞的尘埃、翻滚的阴云掩饰自己,人群与马群中,

隐去声音与形态,仿若废墟间的柱子。

 

那个藕臂上带Lagna胎记的女子,业力喻体的述说者,

而同时又身陷娑婆世界。

她是被贬黜的天堂鸟,雨中的缅桂花,一切被染污的月光。

时光从她两侧流去犹如漠然的河流。

 

十三年。他被携走的笑容与轻狂。

宿命若隐若现,以暗河的姿势沿着城外流淌,

细纹与胡须日渐在面颊上显现,

他不再喜欢把弄笛声的神力。

手心,一直只有一片盟誓的花瓣。

那幽绿犹如深渊的“心之神”,他再也没有试图唤醒它。

 

Ramesh坐在繁星环抱中如最初的湖泊。

他忆起她说“战争将安放星盘中的凶光与爱情”。

横卧夜光中的象城辗转反侧,

人声驿动,暗香迷乱,传来消息坚战五子已被找到,

双方剑拔弩张寸步不让,一场大战在即。

 

战火终于烧遍了整个印度,

Ramesh义无反顾加入了俱卢族军队。

在那里,他带领一队战士,穿越阵列对敌人进行突袭。

铁器让他哑声的手恢复韧性,流血者如乱鸦从四面八方以死亡亲吻它们。

 

大战第十四天,俱卢族大势已颓。

多名大将被般度族的怖军与阿周那风卷地残云地杀死。

身边的战士,他们的血肉之躯化为落日与红色芦苇,

Ramesh铠甲上,沾满了被腰斩的草叶。

当暮光没入西天的泡沫,敌军的罗刹开始作怪。

陷入幻术迷阵的俱卢族,在寂静中成片倒伏下去……

他终于萌生了问心之想,起誓道:我将与俱卢族一起歼灭敌方!

当他即将把手心叩在胸前,

一名战士拉住了他:

“你的使命已圆满。俱卢族气数已尽,试图改变历史的走向,只会让你失掉生命。”

 

他回头看,这个马背上披坚执锐之人,

并非他的手下,而是个面容姣好的青年——

他认出她来了,此人正是之前两次遇到的女子,此时风华正茂姿容端丽。

她曾以狮子、银蛇、睡莲等形态进入他梦中,

相逢时刻却未能一眼识出。

 

“你的手下已经全部阵亡。请你跟我走吧。

留在这里,下一刻你将被命运收回。”

“我生无可恋,更不惧死亡。”

但他只见周围的夜色退潮般落去,

白昼如汩汩的牛奶浮起。

烽烟与军队的影像随落叶吹走,

他们站在一座高山之上。

 

“我已经带你走出重围,Ramesh,你许的恶愿在今日实现。

我终会变成一个饱载几个世纪记忆的女婴,

在你的臂间死去。”

“当你变得幼小,我将为你编织山茶花环。”

 

天空降下金盏草之雨。

金虹的弧形下,

他们结庐,在烽火大地的射程之外。

 

 

{第四节:水语者六朝恩仇IV}

 

瞳孔——快乐时为钴蓝色,悲伤时墨蓝,愤怒时焰红。边缘有进退的水波纹。

趾——有蹼。

脊背——鱼骨色,略微突起。

 

【光水祷】

 

他们恶作剧地驱散哑巴的牧群;

将他的头巾挂在塔树尖上;

他们把污秽之物投入井水,

用果浆和兽血在他家墙上写下侮辱的字句。

 

哑巴一路跑到海边哭泣,他不想相依为命的母亲为此心碎。

他听到风暴的旋复花于海浪间勃发,

猩红的水域,鱼群如巨大冰山撞向陆地;

黄昏的暗潮宛如从天而降,以麦田怪圈状辐射向四面八方。

 

仿佛自然之母故意要盖过他的悲伤。

当他无声的哀诉升级,

雷电便将海浪削出更大的螺旋——

这挟带荆棘的灰蓝,野蛮地刺伤那些未归之人。

 

哑巴回到家中,挑水、劈柴,摘下羸弱的瓜果,

盲眼的母亲在屋后说:“儿啊,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当你郁郁寡欢,我的眼前便出现一片云彩状的深灰。”

 

哑巴不想告诉她井水已遭受玷污,

他站在井边,在乱草飞萤间无声祷告,徒劳的唇舌,

相互磕出星尘状的火花。

他听到井底,隐约传来低低的呼啸。

 

当他双唇一张一翕,

井水如生出贲张的脉搏。

巨大的水泡绽开水面,仿佛银月的无数个分身,

膨胀、破裂,白色的水汽冉冉而起,

那些被投入井中的污物,在水汽中黑絮状升起,飘向荒原。

 

正如风之对于野花,

季节之对于迁鸟,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水的驾驭能力。

他最爱无声地歌唱着,听着水在窗台的陶罐中沸腾。

 

母亲皲裂的手拥抱葡萄与香草,

它们高贵的血,终将被出卖给口腹之欲的毒汁。

细碎如光芒的身躯,折叠,决意不再打开,裹成浓郁香气。

哑巴坐在对面,对她手指间滴下的葡萄汁耳语。

“真奇怪,还没有封藏,怎么已经有了酒味?”

 

阳光从大门涌入,刚好来得及拓下哑巴的第一个笑容。

 

 

【沉默的司洋流者】

 

那是一个下午,乌云像翻滚的泥浆涌上高原。

哑巴赶拢着牧群,像平抚一条船中跳动的珍珠。

在惊慌失措奔跑的牛群背后,骑着马匹的人如幽灵出现,

他们两面夹击,开始掠夺离群的牲口。

 

黝黑的牛,明净的黑珍珠,

心中除了草叶与日光再无其它。

这来势汹汹的强盗使它们惊骇,那埋伏夜色间的断崖甚至显得更加安全。

它们被自身组成的乱流冲散,或成为套索下的俘虏。

 

哑巴听说过他们,这帮来自另一个部落的恶徒。

他们神出鬼没大行掳掠,被称为“草上阎摩”。

年幼体弱、手无寸铁、寡不敌众,

他坐在马背上,拳头因愤怒而颤抖,

飞沙走石中,他们狂喜地呼喊着,似乎已将整个牧群收归囊中。

 

他想起了海。

几百米外飞沫迭起的深蓝之域,仿佛素净沙漠,

轻易化掉浊物与骨骸。

绝望中,哑巴对着海的方向喊道:“请拯救我和母亲唯一的财富……

 

那水域最初只是不动,仿佛一片城垛之上漂浮的蓝月光,

而非风暴中奔跑上岸的白银。

哑巴焦急地凝望:莫非隔得太远,它听不到?

强盗们手中的兵器,发出冷血之声。它们的龇着的利齿,

就快逼到近前。

 

他们奔跑着,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粼光。

“那是什么,这里怎么会有河流?”

但那蛇形的微光发出崩裂声响,他们与牧群被一道巨大裂缝隔开,

强盗头子正要往下望,

裂缝中喷涌出千吨海水,以熔岩的姿态……

 

有人说那片被分开的大陆沉没了,

带着皮毛锃亮的牧群和哑巴的家,成为一座隐藏水下的海城。

又有人说它只是成了一座浮岛,

那孩子常命令海浪将牛群托起,如洄游的大马哈鱼,

浩浩荡荡顺着海岸北上。

他的声音,在水中响若雷霆。

 

 

{第五节:花鬘觉醒V}
 

瞳孔——海娜花色,中有蛛网状亮线

趾——微翘,仿佛新笋,踏过细沙不留痕迹

脊背——精致如水的流线

 

【在她们终于并肩站立之前】

 

她站在断头台边,神色从容,衣袂如鳞泛着银光。

猩红的太阳从她裙边后升起,将她汹涌的长发变为易折的紫藤。

这里是兽性的集市,红色的目光浸泡于嫉妒的酒液,

当她发出一声嘲笑,像一股落地的风在浑浊声浪中砸出陨坑。

 

【镜头一】卡伽素手调制着精细的蓝紫粉末,她用象牙眉笔,在一位女子眼睑上轻轻勾勒。那粉末闪着孔雀羽般的光泽,周围的幔帐间一缕缕熏香缓缓升起。

 

【镜头二】一名镶金边白衣贵族男子与卡伽交谈,卡伽转身就走。男子拽住卡伽的纱丽,卡伽一把挣脱,并怒斥道:“我正是为了让她们免于你们的奴役,而非被你们更好地奴役。”

 

【镜头三】年轻男人在卡伽门外久候。日落时,卡伽将自己化妆为罗刹女相见。男人说:“如此,你认为我是觊觎你的美貌吗?”卡伽说:“皮相不过是女人的包袱。”

 

 

“智者已经看到,卡伽本是舍脂夫人座旁莲花,由于起心动念,得了灵气化身为女巫,行走恒河岸边,帮助世间怨女陷害众男子。”

“她工于画技,为姿色平平的少女涂上眼影,她便成了媚眼勾魂的尤物。那位刹帝利武士在外纳了美妾,他的结发妻子哭泣着找到卡伽,卡伽便授予她概不外传的妆法和骆驼毛的银笔,令她吸引了诸多刹帝利男子。他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将她丈夫刺成重伤,这位丈夫怒不可遏禀奏罗阇,罗阇下令将她处死。”

“哦我快不能呼吸了……就在刚才,卡伽的目光投向了这边!这个罪恶的美人儿!不应有这样的喜悦,可我却被她的一颦一笑轻易操纵。我是否应该庆幸今天她将身首异处,红颜祸水源源诞生之势便将从此止息?”

“我倒愿意卡伽的巫术让我的心上人变得更娇美艳丽,当然,这是为了让她自己愉悦,我对她的爱从不因容貌而有任何消减……看着我干嘛?说这话不犯法吧?”

“妖妇卡伽!其罪当诛!”

 

有一名刹帝利男子双手抱臂傲慢地站在他们中间,当他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便不无得意地说:“判处死刑前罗阇征求了我们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表示了赞同。之前,我想让她把我的女奴们化妆得美丽一些,她却不识抬举地拒绝了……

这话声音不算很大,但刑台上的卡伽却似乎听见了,她望向这边,狠狠地做了一个“呸”的动作。

 

刑台附近众多身穿纱丽的女子,纷纷哭泣起来。有的将采来的花朵堆在她周围。有勇敢一些的女子甚至走到近前,对卡伽行触足礼。

“姐妹们,”卡伽说,“我送给你们美貌乃是为了惩罚那些冒犯、轻视、亵渎和践踏你们自尊的男人们。但终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这些,其实没有美貌也能做到……调制玫瑰花油的银匙,有可能成为对抗侮辱的武器;你将不再为了取悦,戴上象征被占有的鼻环……

不等她说完,两名刽子手冲上前粗鲁地用布条塞住了她的嘴。

 

这一天,他们砍掉了卡伽的头。

他们不知道,撒进大地的黑色种子,终会在千百年后结出茂密的浆果。

 


{第六节:壮哉!风中之变VI}
 

瞳孔——七种形状的火焰依次盛开,睡眠为菩提叶色

趾——坚硬似铁,犹如鹰爪

脊背——静如连山,动如滚石

 

【炬人场】

 

他掰开那木薯,它的乳白液汁便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褐色皮肤的达罗毗荼人,唯恐它染上他褴褛衣衫的灰暗,

将它捧在手心,用刀子削掉它的外皮。

“它是完美的,犹如剖开的纯净象牙。”

卷发的首陀罗们围过来,抚摸这木薯,仿佛一件圣物。

 

(一天前。)

接连爆发的的角斑病,他们的失去了成片木薯地的收成。

这片孕育温润白玉的田野,如今成了他们的活地狱。

主人勃然大怒地站在低眉顺眼的首陀罗中间,

吼道:“我从未遭受过如此大的损失,是不祥之物给我带来的灾难。

那个新来的杜巴迪,他是腐臭的瘟疫,

是低贱的秽物!他已经污染了我的土地,

我要把他烧死!”

 

那个杜巴迪惊恐地瞪大双眼,叫喊了一声。

但几个人已经把他绑起来,倒吊在一棵枯树上。

其他首陀罗心惊胆战,不知道厄运什么时候会临到自己。

这时,那个绰号叫做“夜叉”的壮汉,出列跪在主人面前:

“请您相信您的土地仍然是神圣而洁净的,

在这里,我们一定可以找到饱满如新的木薯。

请您饶恕他吧。”

 

“如果你真能找到,我就放了这个灾星。”

 

(现在。)

“我们谁去禀告主人,找到了洁白无暇的木薯?”

“我去吧。”“夜叉”信心满满地说。

他向树上奄奄一息的杜巴迪投去安慰的目光,

然后捧着木薯走向主人的小屋。

 

“你们这些贱民,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耍诈?

这是从别的田地里偷来的,我是不会中计的,

今天我就把杜巴迪烧死!”

“主人,我们绝对是忠实和诚实的,我请您到挖出这木薯的地方看一眼,

那里还有留下的凹坑。”

 

主人不屑地冷笑,命令他们取来火把。

他在他们面前踱着步,打量他们战栗的瘦弱的身体,

“现在就点燃这棵树!”

 

“主人,我不能这么做。”“夜叉”匍匐在主人面前说,

“请您手下留情吧!”

但主人一脚把他踢开,

夺过其中一支火把,点燃了堆满柴禾的枯树。

听着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他发出一种野兽般的狞笑。

 

“夜叉”站在那里怔住了,泪水在他布满红丝的眼中打转。

他举着旁人塞过来的火把,表情似乎在慢慢撕裂。

突然,他转身狂奔,冲向了木薯地……

 

“你要干什么?”主人大惊失色喊道。

 

但更多的人跟着“夜叉”投入了夜晚的木薯地。

他们的火把沿路亲吻枯干的木薯叶,

火蛇扭着身子腾空而起,一股股浓烟升上月光血红的夜空。

星罗棋布的橘色,像乌鸦的眼睛在田野间次第亮起,

方圆百里,顿时陷落为人间火场。

 

若干世纪将流逝。

更多隐忍的首陀罗,仍然跋扈的主人。

 

但这片焦土从此寸草不生,见证:

今夜,无人生还。




 

 

第二章:孔雀王朝

 

 

{第一节:箭镞的梦田VII}

 

瞳孔——火红鸢尾状,点缀零散金斑

趾——筋腱如铁,栗褐色,覆有皮膜

脊背——铜红色,锃亮,有蛇鳞

 

【梦一】

他以天神之白翼护着光洁的爱人睡去。

那是天鹅绒质地的雪地,远处逡巡的是血河与火海。

他睡熟了而他的双翅蓬成伞状,从上方俯瞰,它是一棵树,拖着修长尾翼的棕红之树。

所有成熟的羽片悬在无风的岑寂中。

所有火焰和电光发出断流的声响。

 

【梦二】

饥饿像蓝色火球生长在他胸前的洞穴里。

一只浑然不觉的彩鹳踏断了上方的树枝,于是繁星塌陷下来,

像锻过铁器留下的火星,卷入圆形空洞。时间在那里止息。

 

他听见它反复碾碎幻象的麦子。

 

【梦三】

和一个猿人正在凶猛争斗。

泥沼般的树林,他深陷各种庞大物事移动的巨影。

古木的破裂处流出令人肌骨发麻的乳白橡胶。

他踩着面目难辨的剑齿虎或某种恶鸟的尸体,逐渐走入空旷地带。

 

猿人循迹而来如跟随一根发辫。

它捶打胸口,血盆大口在低音中张开,他们的距离剧烈收缩……

悬崖向下方落去。黑色草木和嘶吼的猿人。

它变得很小,和它仰头圆瞪的眼睛……

 

【未至彼岸,逆河之影】

 

妻子的笑靥浮现在枝形油灯后的焰光中,

夜风如诉,鼻环上金箔花瓣发出沙沙声。

她是那佩戴足铃舞蹈的驱魔人?

手持光明,抬起充斥整座房屋的暗调,

梦魇中魑魅与怪鸟便无处遁形。

 

桑迪普的五感醒来,当她推开纱帘如推开往世业障。

汗滴汇聚于脐心正当露滴破碎于一片莲叶。

“我的爱,我的燃烧之月。光怪陆离的梦境正灌溉我,

使我沦为子夜的沼泽。”

“也许夫君和喜马拉雅山脉存在某种渊源,

那盐粒般覆盖现实的大雪,那飞翔的欲望和动机,便是某种征象。

你应该去那里寻找,这弥漫你脑中的声音和图景的根源。”

 

于是他踏上旅途。

妻子给他行囊中装满食物与各色香料。

“饥饿时请保持内心澄明。

愿它们的香气使你远离邪祟,在黑夜和迷茫中受到神的指引。”

但他更不忘短剑与箭袋,那些质地冰寒的尖锐之物,

与他的骨骼如出一辙。

 

 

【落】

 

有一次,狭长的冰蚀谷沿他足下蔓延。在他疲惫、失语的足边。

仿佛一位同行的木讷的老人,

当他低下头时老人便打量他并微笑。

它将他引向河谷、阔叶林、巨河奔流的峡谷和丰美的牧场。

他再次醒来时他已如飞鸟遁去。

 

幢幢的兽影与他交叠又错开……

最初是象与犀牛,

而后是云豹、熊、麝、岩羚羊和长尾叶猴,

他并不记得它们的顺序,宛如忘却一些迂回而受制于季节的河流。

 

天的轮廓贴在冰塔林上闪烁银光,

边缘有柔软的透明褶皱,洁净,白砂糖般。

在雪线附近,星空中空成为参天晶洞。

他黝黑的肌肉开始闪闪发光,仿佛与某种磁场深沉呼应。

 

一个突起刺破了夜空的下摆。

在星光下,它有着令人费解的暖色。

这个尖角在高山上移动,划破夜深色与更深色地带的疆界。

它游曳到近处便显现出轮廓:一个骑马并高举火炬的男人。

他身后更多的骑马者萤火虫般涌上高坡。

他们追逐一个影子:

那踉跄着狼狈奔逃的,并非金猫或棕熊,

而是一个男人!

 

那些人弯弓搭箭如同将暴雨施向束手无策的凡人,

那为躲藏与奔命所苦的,他褪掉一层层鲜血,

如同抛下蝉衣。

雨落在他背部与后腰,使他看起来似乎要退化为一只箭猪,

桑迪普蹲在树丛间,看着这个男人的火焰一点点从他身上消失。

天空汹涌的闪电开始起伏,如同巨大框架里卷掣的白纱。

箭在弦上,他的指头如同寂静的蓝尾雀,

当它们噤声打开指令的尾羽,

那为首的追捕者如风暴中的大树倒地。

 

马群骚动起来,具有鸡血石的一只甚至将它的主人甩下鞍来。

红眼睛的兽群,他们在雷鸣中交换嘶吼,

而声音却传递缓慢似乎枯叶从枝头迎向热浪密织的大地。

桑迪普又将弯弓挽如满月,连发多箭,

滚沸之夜的队形像一座山峰开始崩塌。

 

 

【迦楼罗·变】

 

带伤的男人以壁虎的行迹钻入岩石间。

他的消失如同一滴雨之于沙暴中的小镇。

拖着红色的雉尾,连同那些闪光如钻石的雨水碎片。

紫光的洪流涌向天空凹处。

桑迪普匍匐着追上去,当他的身体压上一丛灌木,

如同火烧云撬动松动的岩石,

昼夜瞬间颠覆,他坠入混着红石子和泥沙的黑暗。

 

他在一个黄昏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天坑底下。

朽木气息的发端,雨云与蚯蚓擦洗下的褐色堆积在额头,

甚至有一黑一花两只鸟从他肢体上惊飞。

他伸出一只手,一枝带有犀利绿意的老枝。

然后这向上的枝条将他从持续崩塌的死亡废墟中拉出。

 

对面那个男人奄奄一息,不忘眨一下眼睛,

似乎试图挤出一个比较圆满的微笑。

遮蔽他伤口和破碎衣衫的白色花朵,

它们就像不断生长的指甲和头发。

昨天瑟缩在他小腿和腹部,今天却险些穿透他枯树状的肱三头肌。

“你知道吗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我爬上去,然后我去找东西把你拉上来。”

 

桑迪普亲吻妻子的丝巾。他吃掉一半食物,

将另一半放在男子嘴边。

他嚼碎薄荷与小茴香籽,惊醒懈怠的头脑,

好携带它们若隐若现的影子上路。

那岩石错综复杂如深沉的朱红皱纹,但并非无章可循。

“从前有个刹帝利青年叫桑迪普……

他娓娓讲述,仿佛受伤的男子正在并排攀登,

“从小命途多舛,锦衣玉食却灾厄缠身。

他险些死于水、死于火、死于横祸、死于庸医药剂、死于盗贼之手,

然而至今仍然留存世上。

有人对他父亲说,他便是人间的迦楼罗,

吞食厄运的毒蛇为生,最终上下翻飞七次,毒发而焚毁于金刚轮山,

只留下一颗青色琉璃心……

今天还不是他的大限,没有什么能提前结束他的苦行。

他有阴郁的梦田,无论种什么,

只长出幽青的蛇兽和景色。

他滞留于一个有羽毛的时代,仿佛有一部分自身留在那里,

又长出了新的头尾……

 

一只大鸟贴着头顶飞了过去。

如同一阵平地旋风,为夜露和草叶所伪装的头颅突然感到凉意。

他抬头,光芒的酥油从岩石上方奔腾而下,

他的一只手已经着陆,落在坚硬如磐的质地上。

是那样默不作声的绚烂,在砾石与荆棘甬道的尽头。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记忆瞬间灌顶,若干千年,恰似一条大江从头顶奔腾而去。

他几乎没有使劲就一跃登上了山峰,

仿佛无数鳞片利爪长出他的身躯,仿佛不再为凡体肉躯的脆弱所困。

 

“知道吗兄弟,我们赢了。”他在泪光中自言自语道。

一场攀登,最初绝望而前途未卜,

而到最终脱离困境,不过一两天光景。

绳子。食物。救援。除了这些他脑中不再涌出别的东西。

去寻找他们之前,他再次望向他的兄弟

在天坑底部,那曾与他对面坐着的姿势——

不是一个昏迷的伤者,而是一堆晾晒得惨淡的白骨。

甚至没有秃鹫或乌鸦在上面盘旋。

显然,并不是刚发生的。

 

他还记得他向他眨眼……

指引他的神为了让他存活,再次编织了希望的假象。

 

 

{第二节:哀艳蝴蝶姜VIII}

 

瞳孔——碧绿微带钴蓝,边缘锯齿状、血红色

趾——丰腴宛如新笋,第四趾最长,足底有纹理形如姜花

脊背——阴天时无暇如镜,晴日有河流状淡色胎记

 

【眉眼妄恋】

 

她把鹿头端在掌中,裹在香草与丝绸间,

仍有粘稠的红从指缝中滴下,女奴跪捧着陶罐接着它们,

以免染污地毯上的西番莲。

“公主,如何处理今天狩猎的战利品?”

 

豹头骨。孟加拉虎头骨。独角犀头骨。食鱼鳄头骨。

古色古香的颜料为骨殖添加彩色。

在有烈风吹过的她的客厅中,它们在弥漫的香料气息中,

凝视这个已然与它们割席的世界。

 

她斜靠在蓝孔雀尾羽点缀的卧榻上,

沙沙作响的手镯如繁花叠拢在腕边。

这是她的邦国——

窗外,云海般的森林匿藏着翔泳的百兽,

它们的头颅如红茶树的芽尖抽出。

亟需采摘,那富有浓稠玫瑰香气的嫩叶:山岳的雪水,土壤的暖香,

溪谷千年的传说及雨水……

“它们将朝拱我的走廊,

如群星臣服于幽冥之天河。”

 

 

【风露之容器】

 

 

(一) 仿佛我的出生只是醒来。点缀金色铃铛的襁褓中,我回到了柔若无骨的状态,如王公大臣们所讲:一朵带露的白兰花。他们以宝石环绕我,以香氛浸润我,以微笑和祈福暖热我。他们并不知道我曾有的睡眠:黑色的纱无法从眼前吹走,它贴着我的鼻翼和嘴唇,带有铁锈和树木根系的味道,带有不为人知的矿质。鼹鼠肆意地通过它们,有时留下多个世纪间不断穿凿开合的洞穴,有时只留下声响。

(二) 我的工匠在头骨上雕刻出镂空的佩斯利涡纹旋花纹和腰果花,他对待它们如北坡上随着日照推移醇熟的果实。这些以眼耳鼻舌收集完毕山河幻景、世外天籁、水木芳馨、烟火况味的沉甸甸记忆之石,在我的喷泉或庭院中,连绵的影子笔直指向冬至的日落。

(三) 在喜马拉雅山麓狩猎时,我遇到一只饱经沧桑的斑羚。它的灰绿色眼睛波澜不起,没在喧嚣的尘世水面之下。一尊行走的、装满际遇与智慧的兽骨容器,雾霭状酒沫早已在秋风中散尽。它激起我收割的热望,仿佛提起镰刀俯瞰矿脉,骨子深处所有空隙开始吹起野心勃勃的口哨。它将无处遁形,无论以光或者线条的名义。

 

 

【摩揭陀国有僧】

 

当她从睡梦的茫茫波光中钻出并重新抓住呼吸的节奏,

斑羚诡秘的踪迹总被她捕捉到:

宫殿脚下幻影般浮出的菠萝蜜树;一团急速奔跑的带角的云朵;

冲破云岚跃入山谷的暮光——它认得它的矫健与古灵精怪。

她在窗框、屋檐和墙垣上标下红色的坐标。

“仿佛刻舟求剑,但它们勾勒这魔物的行踪如北天的星座。”

 

就那样灵光一闪,它消失在恒河上空。

她如何能放过那倏尔走失的流星?

“你们要陷那斑羚于重围,勿被它驳杂与嬗变的形体所乱。”

当他们追到恒河岸边,阿育王派遣向锡兰的比丘们出了华氏城,

正迤逦尘埃中鱼贯而行。

 

“狡黠的斑羚以人形伪装混入其中,须知这派遣团只有300人,

却无端变成三百零一。”

“公主,我们的眼睛无法穿透他的皮囊。

请为我们指出那伪装的狐狸,我们将把他驱除出那高僧的队列。”

她指向那目光躲闪的男子——他双眸流泻出多彩的季风,

而非莲花与舍利子。

 

捕猎队嘶吼着涌向岸边如同黑风暴从四野聚拢。

男子仓皇从队列中逃出,

向着喜马拉雅山脉的方向狂奔。

他的身后,骤雨和命运拖着巨大尾巴翩然而至。

 

 

【因缘&违缘】

 

(二十六年前)

 

“此子美形殊相,本是异禀之材。

只惜为前世业障穷追不舍,恐怕不得永年。

除非完息六识、了绝凡心,混迹于山水或佛心之间,

此生将不能逃过复仇者之屠刀。”

 

(三年前)

 

“少女的面颜宛如水烟绣,神赋予她无匹的绚丽,

和云母片的目光。”

他和少女心意相通,月光湖畔,彼此十指交缠,

仿佛聚集萤火与蝴蝶的宇宙。

 

少女被迫嫁给一位婆罗门。在出嫁的前夜,

当她鱼儿般闪闪发光的肌肤涂抹完姜黄香料,

在茉莉与玫瑰的浴池中脱去尘污,

她穿上酒红的丝绸,在酥油、蜂蜜和酸奶的香气中,

在三面相的湿婆神像前,

用一条洁白的丝带自缢了。

 

(八十七年后)

 

她天葬后残余的骨骸饱经辗转,

被一位后世画师看到。

顶骨点、枕骨点、额骨点、眉弓点、颞线、鼻骨点
颧弓、颌骨点、下颌点、嘴部、枕底……

以一切精密坐标的名义,它们如此酷似公主的面部。

 

虽然它们曾覆盖完全不同的两组血肉。

 

 

【轴对称】

 

——她有惊为天人的容颜。

(少年时路遇公主一行盛大出游时叹息道。)

 

——他有完美如玉璧的头颅。

(公主听说狩猎队未能带回“斑羚仙”首级时惋惜道。)

 

 

{第三节:女先知雌雄同体IX}

 

瞳孔——露奇卡为雏菊,华伦为黑罂粟

趾——第三趾粗而长,上有指环状突起

脊背——有斑马纹水印

 

【逆光。象佑者华伦】

 

无人不敬畏那个场景:白兰般的曙光徐徐吐露,东方一片皓净。

那威武的战象浑身披挂站在广袤之中,

精美的金甲从背上垂下直到腹部,为初降的糖浆色光芒点亮,

孔雀与七宝莲花图案的浮雕微微摆动,

仿佛天神赐予的护符。

它的头部覆盖装饰璎珞的头盔,只露出庄严的眼睛,

背上用于承载士兵的战楼,似乎属于田野的安稳而非沙场的流离……

 

“多么巍峨的神象!我们将无往不胜!”

“瓦希尼长威武!”

骑兵们站在空地上,为这妙不可言的神物倾倒。

而那打造这盔甲的神秘之人,

正站在大象前面,将象鼻也武装上优雅的利器。

他是统帅81头战象、81架战车、243匹战马、四百骑兵的瓦希尼长华伦。

光芒冲刷着他的齐耳卷发,仿佛线菊新绽。

“听说他能预见未来的事情,

他说这场大战中对方会使用长矛,所以为他部下的战象装上护身金甲。”

 

而此刻,一个装束不凡的男人坐在不远处马背上,

黑色髭须被愤怒的鼻息吹得翘起。

他便是整个杰穆七百余头战象、四千骑兵的将军——库纳勒。

这刚愎自用的棕皮肤壮汉充满了妒恨:

“什么预见,不过是巧合而已。

擅自给自己的部队配备战甲,如若失利必追究不贷!”

 

一头战象被长矛侧穿腹部,巨大的疼痛扭曲着它的健硕之躯,

它轰然倒入泥沙,而哀鸣,哀鸣如惊雷响彻

——这是华伦梦中出现的情景,

乱云飞渡,那翻滚的象如同一件即将被掩埋的铜器。

当他打马率领象军冲向敌阵,这碎片宛如穿透头颅的极薄利器,

带着冷光再度闪现。

他回头看身后的战象群,披挂如天神,步态沉稳,金光浮动。

而周围库纳勒的其它象兵,似乎是垂地乌云结成的巨石,

在茫茫原野上,带着草木的震颤向河谷移动。

 

幽暗黄昏,敌军的号角如沉郁秋声来自遥远彼岸。

仿佛疾风,那黑而密集的一片,如对面天空遥遥飞来,

意图播撒死亡的罂粟籽。

“举起盾牌!”库纳勒命令全军。

如何坚不可摧的盾牌能抵御这投掷手抛出的投枪?

又有谁不慑于赤裸无望的牺牲,而苟栖于象背的战楼?

对面,喊杀之声如白浪齐天。

 

库纳勒和华伦相互的一瞥饱含深意:

前者是草木肌理面对飞蝗瞬间的惊惧无依;

后者是岬角提灯俯瞰大海时刻的宁谧沉稳。

象兵与敌军骑兵交汇,灰色、缺乏反弹力的排浪。

长矛刺进战象的厚皮,它们惊悸奔跑,敌我不辨,如惊散的水鸟,

无数骑兵草芥般倒伏在象群足下。

 

库纳勒脸上一道漆红的血痕,自眼下刷到下巴。

他的战马只留下一簇飘扬的马鬃,

陷在远处栗色的沙土上。

两名骑兵将他送回后方,扶上马鞍。

他回眸:暴乱的象群、倾覆的战楼,散落四野的战殁者残骸……

黑色陨坑般的沙场,只有华伦的金甲战象,

这些阴霾中最后的星座,于浊浪中回溯着琉璃光泽,

它们终将为他赢得“不死华伦”的殊荣。

 

 

【醉剂or洗礼】

 

库纳勒瘸着腿,被士兵搀扶着穿过营地。

他看到华伦正在给年轻的战象涂抹药膏:

空气中弥漫着吉纳树、薄荷和没药的气息,

那战象优哉游哉舞动着长鼻,

一边咀嚼着甘蔗与树叶。

 

“华伦。”他强压着一股恶气,“上次表现不错。

那么,这个药膏是做什么的呢?”

“啊,回将军的话,这就是一些捣碎的植物药草,

为的是减少战象皮肤对于刺伤的敏感。

长矛和投石大多数时候并非致命的,大象的自乱阵脚才是。”

“就是说让战象麻痹?”

“可以这么想。”

“你觉得敌人很愚蠢吗?会两次采取相同的作战策略。”

“如果他们从中尝到甜头的话。”

“听说你有预言能力?”

“哪里,我只是比较了解人心罢了。”

“那请你给我出谋划策,下次他们还会使用什么新战术?”

华伦盯着库纳勒的眼睛,瞳孔中闪现红色的光芒,

片刻后他冷静地吐出一个词:

“火攻。”

 

 

【东窗之下】

 

“沙尔曼,你是个忠诚的战士吗?”

“是的将军,我和我的驯象术将很荣幸毕生为您效劳。”

“如果为了战争的胜利,需要你采用一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你会吗?”

“将军,兵不厌诈,不择手段。”

“很好……如今军中有一名瓦希尼长,装神弄鬼,蛊惑人心,

骗取了众多不明就里的将士信任。

长此以往,不免各怀鬼胎、军心大乱,甚至危害整场战争。

我要你和他结交,在他的饮食中下药,

让他大睡几天,最好直到这次重大战役结束。”

 

 

【木兰赋】

 

华伦与沙尔曼。

 

这是战士们近日的新话题。

停战时的火堆边,精于婆罗多舞的沙尔曼,

在阿尔利布琴伴奏下翩翩起舞。

肌肉的线条、双眼的神采、举手投足的奔放令人艳羡。

华伦则唱起古老的歌曲,与琴声相和。

它们的调子宛如沧桑的潺流横穿静默原野,

无人看到他隐藏在逆光中的表情轮廓。

 

他们坐在山坡上饮酒。

野草从近处到远方一路披靡,似乎有一条巨蛇蜿蜒而去。

华伦讲述那些被预见的灾难:海难、风暴、地震与瘟疫……

像以暗彩沙粒在描摹一幅宗教画。

他孔雀草质地的头发被风吹散,空中弥漫着失落的味道。

正如医师不能驱除自己的沉疴,预言者有时无从知晓自己的命运。

当他并未多想饮下沙尔曼递来的美酒,

他在微风的山麓缓缓滑入沉睡。

此时山雨欲来、风沙大作,沙尔曼横抱着华伦走向营地。

 

硕大的雨滴像破碎的葡萄落在他们身上。

酝酿好的冷香、不清晰的疼痛感。

沙尔曼一路奔跑,乱石与泥泞间,他看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岩石。

当他擦拭浑身的雨水,他发现华伦的身体起了一些变化……

他的剑眉似乎有了一些弧度,两腮呈现出曲线和光泽,

体态也出现了异样:宛如一棵塔树,

遭雨后竟然抽出玉兰骨朵。

沙尔曼解开华伦的衣服:

这哪里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战士?

这是一段毫无疑问的女性胴体。

在莲蓬般聚拢的乌云重围间,在澹澹起伏的紫电青雨间,

它流溢着象牙的光泽。

 

他惊得后退了一步。逃走的冲动使他变成一只易受惊的野兔。

这个沉睡的陌生女人,宛如碎石中洗出的珍珠。

沙尔曼犹豫要不要把这异象禀告库纳勒。

他怔怔地坐了大半夜,烘烤衣物的火堆冒出即将熄灭的青烟。

晨鸟开始了揪心的鸣叫,这时,她一翻身坐了起来!

 

“露奇卡。这是我的名字。

别忘了,那个华伦会记恨于你。”

 

 

【从前,我是一位女先知……

 

阴差阳错间,万物变迁中,正如云海的湍流无法捉摸,

我与我的爱人相遇又失之交臂。

 

我惊惧于不断变得幼小与娇弱,

而他却为韶华易逝添上白发与皱纹。

最后一刻,当生命的柠檬汁流尽,我悬在他臂弯如渐亏的下弦月。

一个不瞑目的婴孩——睁着罂粟黑的瞳孔,

等着曙光的玉米粒,终究落下来。

 

“千百劫中,形影不离,宛如一人。”

这是我们不被轮回摧毁的盟誓。

这一世,我们寄生于同一躯体如并蒂之花。

每一次睡眠让我们相互更迭,这是为什么,当战友们安稳酣睡,

我却在营地外打造战甲。

 

 

【宿命降临前夕】

 

“沙尔曼,你怎能抱着任务失败的耻辱睡去?

那妖言惑众的少年毫发无损,

这次他打造出一种‘护眼甲’,你竟纵容他公然散播恐惧?”

 

经过第二次睡眠的露奇卡又恢复了男身。

此时,“华伦”以柔软金属编制着笠形。

高大的战象凝视他时眼神温柔澄明,

仿佛虔诚地等待一位尊者的祝福。

 

“小心些吧,库纳勒那家伙妒火中烧,还会伺机对你下手。”

华伦嘴角翘起:一个诡谲的微甜的笑。

“如果他这次不听我的忠告,

不仅将在这次战役中空前溃败,恐怕性命也有凶险。

而你,身经百战的驯象师,纵横捭阖的游说者,

我要你将防御火攻一事私下通知各瓦希尼,

以防库纳勒一意孤行。

(这句话说在沙尔曼转身离开之后,他没有听到)

而你,明日起将平步青云。”

 

当晚,沙尔曼的讯息像一阵风穿过迷雾重重的战营。

愤懑于将军的刚愎自用,

他们纷纷收下华伦打造的“护眼甲”。

大战在即,帐中踱步的库纳勒却有着更加阴暗的盘算。

如果战事表明华伦具有先知禀赋,

他将趁乱亲自除掉这个眼中钉。

 

 

【沙尔曼的荣光】

 

朝日下的沙场,两军如溃堤之水冲向对方。

库纳勒的军队最初顺利挺进,正当他喜不自胜,

却远望见烽烟四起,原来敌军在骆驼背上捆满木柴,

驱赶这些愚顽之兽冲入了象群。

威武稳健的战象们,它们深陷火阵如溺水的雄鹰,

在物象的屏障与生灭的怖惧间,

扑腾着渐渐被卷入漩涡的羽翼。

 

败走的象群踩踏着倾覆的战楼,

破碎的战甲、丢弃的武器、不堪的尸首……

敌军乘胜追击,抛出三角钉,凄厉的鸣声在象群中此起彼伏,

被投枪和长矛刺中眼睛的战象更是疯奔狂踏,

一时间,无数骑兵丧生在千钧象足之下,

逃回军营的残兵余勇,大多是华伦麾下战士,

和得到信息配备“护眼甲”的部队。

 

清点伤兵时,战士们惊骇地发现:将军库纳勒没有回来!

沙尔曼组织精锐返回战场搜救,

在横尸遍野的狼藉之中,找到了支离破碎的他,

除了标志性的髭须,他的躯体所剩寥寥。

全军哀悼将军阵亡后,纷纷推举沙尔曼为新的将领。

 

 

【后话不表】

 

“当初,

库纳勒给我喝下的药汁足以让我昏睡三天。

为何在次日清晨,我就安然无恙醒来?”

 

“我自小有与水沟通的能力,

当我向睿智如你的先知下毒,我悔悟自己的罪过,

并与你体内的毒药恳谈一夜。

我请求它们离开你的血肉,如同晨雾离开阳光的山谷。”

 

 

{第四节:水语者覆手为雨X}

 

瞳孔——边缘有进退水波纹。呈现万花筒般的莲花图案。

趾——有蹼。

脊背——骨力勃然,肌腱生光。

 

King of theJungle

 

当沙尔曼母亲的身体以最终力气绽开如地涌金莲,

这通体流淌蜂蜜的婴孩被花蕊托出,

淹没在重重乌云中的苏伐剌城,被一道赤红的闪电击中,

雷霆盛开为盛大的玫瑰,

贫瘠的河流在高原熔岩和台地间开枝散叶,正如满月驱动下的潮汐。

 

大地长出新的鳃,并筛去墨绿淤泥与碎石的鳃。

仿佛一尾古老的甲胄鱼开始呼吸,

鱼腹深处,巨大而密集的雨幕中,沙尔曼伸出幼嫩的小手,

抚摸涨到床边的波浪。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这若即若离的物质,

这凌驾万物、势不可挡,而又对他俯首称臣的物质。

宛如一只斑犀鸟,带着浓烈色彩降落到他尚未成型的体内。

 

他的啼哭如此隆重。

夜幕中,带着热量与光,如同游弋穿越的电波。

它们悬在黑云的村庄上三个小时,暴雨便临空舞蹈了三个小时。

一只母狮从风暴中洞开的黑色门口进来,

舔舐他的脚底,他便停止了哭泣。

它眼中并无戾气,却是蓝紫色的慈爱之光。

 

视它为神物的家人,以山羊和野鹿肉供养它,

它默默摇头,每日在沙尔曼睡熟后遁入黄昏。

当同龄的孩子蹒跚学步,他已经与母狮徜徉在高原云霞间。

他目睹暖湿气团棉朵般的升起,稚气未脱的歌唱使它们破裂为雨。

在向阳山坡绵延的茶树田中,

那阵雨贴地掠过如一只鹳鸟……

 

 

【独语·失语·谜语】

 

“我想我有一些语言障碍。我能看到人类交谈时鼻腔喷出的彩色泡沫,当它们总绕着我走,在我要触到的时候变幻颜色或气味,这样我最终得到一些陌生而滑溜的碎片,仿佛一种间歇性失语。”

 

“意念太快以致无法抓住,当我内心的脉冲信号跟随你上一个问题,便如白色光以穹顶般的直径环绕并回到我,但近端已经变弱并陷入低谷,回落到我手中并在我被蒙眼时刻传递给你……你不应该信任这强弩之末的声讯,因为它们并非我的初衷。”

 

“每天都有新的紫色和白色花朵死于语言的迷雾揭开之前。我是它们的衣冠冢,消化并追悔它们的夭折。我想,它们一定从前世跟随到这里,以幻影报复我的无声。”

 

 

【神冰天降】

 

他坐在母狮背上穿过树林,走向开阔与峻峭。

一场酝酿的暴雨即将分娩。

他叹息道:“你们本应如缅栀子轻柔落地,

却为何像黑砾石浑身带刺。”

那雨便绵柔下来,作鲇鱼状游过半空悠悠而去。

“难道那云层听懂了我的片言?”

母狮便停下来,用敬重与期冀的目光凝视他。

 

兽类的血。它们欲望与愤怒的源泉。

他看到这些红色的蛇游曳在它们优美的身躯里。

他安静地耳语,它们却惊觉,转过头聆听他——

“让血涌上你的头颅,你们这斗志昂扬的猛兽,

纵然悲苦衰老,在为生存的鏖战后,你将俯瞰众生,

如同它们间最初的神灵。”

众水之王,世间怒涛的驾驭者,

英俊而木讷的沙尔曼,他决心去当一名象兵。

 

他将在干旱中为象群调来甘霖,

他使干渴的将士们口中生津,

一切皆是他的仆从:上至江河奔流、下至热血纵横,

云霞雾岚,寒潭坚冰,尽在他一握之间。

他隐去殊能在战象群间,人们知晓他是一位驯象师,

却不知它们为何只听从他的调遣。

 

……

当库纳勒丧生象蹄,沙尔曼被众人推举为新的将领,

他便率领剩余的三百战象,在黎明的血色中奇袭敌营。

敌军怎么料到溃不成军的印度战象竟会卷土重来?

他们方寸大乱,惊慌逃窜,由于来不及以火骆驼备战,将军甚至下令,

点燃营帐及一切可燃烧之物,

以驱逐畏火的象群。

正当火光从大地上渐次亮起,如猛兽逡巡的眼睛,

那些装备了护眼与护身金甲的战象,

皮肤肌理也为这涂满草木的红色元素而战栗,

它们纷纷在低音中扬起前蹄,

为迷乱的抉择与无望的去向而备受煎熬。

沙尔曼望向策马并行的华伦……

“记住神所赐予你的。”

他以唇语说,仿佛话音摆成一朵玫瑰的仪态。

 

沙尔曼突然信心百倍,他望向旌旗般跟随他一路行军的黑云,

开始默念那些令乌鸦惊飞、日光隐匿的暗语……

无人知道,它们听起来更像咒语,

或一种缠绵的情话。

顷刻间,倾盆暴雨似一群猛扑而下的黑鸟,

夹杂着桃子大小的冰雹,向敌军斜冲下去。

它们瞬间泯灭了那些年幼的火焰和轻薄的烟雾,

在象群开始因惊慌而奔命踩踏之前,

以疮痍命名了敌军的营地和战盾。

无数人狼狈地跪倒或躲藏,试图抵御这来自天空的掷石,

但最终,仿佛匍匐于巨大而无形的神像面前,

他们丢盔弃甲,败走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五节:花鬘迟暮XI}
 

瞳孔——海娜花色,中有枫叶状亮线

趾——微翘而轻盈,行走山野如履平地

脊背——孔雀般优雅的流线

 

【法场笑】

 

她仿佛刚走出荒漠中的旅行者:

遮蔽她挺直的瘦削身躯的,只有破旧的素白纱丽。

秀发被剃光的头颅,迎着正午日光的烤炙,

散发着包浆般的光泽。

她的脸上并无表情,深陷的眼眶使她的眉骨更加突兀,

清癯的双颊也并无余肉,

似乎整个面部只是由额头、颧骨和目光中的坚硬物质支撑。

 

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多年前故去的亡夫姓Rawat

她因以残忍手段杀死女儿先夫的兄长,

被判处绞刑。

“仿佛这走向刑场的光景,并不是第一次……

当日头徐徐旋转在天穹留下不易察觉的绿色痕迹,

她似乎在经历曾经的际遇。

同样沸腾的人群、敢怒不敢言的热切或含泪的眼神、

同样烤炙般的炎热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是,没有人敢于上前向她行触足礼,

没有人敢向她奉上鲜花。

 

“《摩奴法典》规定:‘意念清净、守节居贞、渴望着只侍一夫的无上功德直到死去,

才能上天堂。不贞之人来世转生为胡狼……

‘夫主死后,她宁可用清净的花、根和果让身体消瘦,

而绝不可提别的男子的名字。’

而这个女人做了什么?一个寡妇,一个心狠手辣的不祥之人,

她不仅在丈夫死去后拒绝殉葬,背叛丈夫的家族出走,

并一直暗中与女儿保持联系,在女儿丈夫病故后,

罔顾其兄长要求其殉葬的合理要求,教唆女儿逃跑未遂,

竟然残忍杀害了女婿的兄长。

今天我们判处她死刑,希望以一儆百,

那些不守妇道、公然践踏传统良俗的女人,便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当这些话使得日光下的人群,

像一片皲裂土地上仅存的大麦时,

这个站在绞刑架下的女人,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闭嘴,不准说话!”

“我不会再说什么。”这清瘦、相貌酷似比丘尼的女人说,

“该说的,我的尖刀早已替我说完。”

她又发出了一阵冷笑,仿佛死亡的恐惧,

也无法阻止面部肌肉这种亢奋的抽动。

 

“真邪恶,家里有这种女人真是灾星。”

“没错,你看她还笑得那么傲慢。”

“我迫不及待想看到这个娘们在绞索上扑腾的样子。”

 

 

【难近母绘像】

 

(十天前)

 

当女儿满脸泪痕出现在她面前,

甚至婚礼时双手绘上的曼海蒂还没有全部褪去,

她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何雷霆会两次劈中同一片孤独森林?

为何命运的不公会两次降临到她的亲族?

 

她披散的长发和玫红纱丽已沾上泥污,

藕臂上布满淤青与鞭痕,

当她诉说丈夫急症身亡,他的家族以凶恶的手段苦苦相逼,

她像一棵风中的树极力支撑自己不要倾折,

而决堤的泪水却增加了这绝望的重量。

“他哥哥是个好色恶棍,不顾我新寡的悲痛软硬兼施,

逼我改嫁于他,否则就要我为夫殉葬。”

 

“今天晚上,我穿上你的纱丽,披上你的纱巾,

扮成你的形容,等待他前来纠缠。

我保证,你一天也不会再遭受他家族的蹂躏和欺凌。”

 

第二天早上,她丈夫的家族发现这个身材矮胖、眼神浑浊的男人,

一丝不挂、开膛破肚躺在血泊中,

大门对面墙上用他的鲜血画着一位骑着狮子的女性形象,

姿态端庄,面带微笑,八条手臂持各种兵器。

“那是什么?”

“似乎是大战中的难近母。”

 

 

【毁誉之身】

 

“她的生命并不是夫家的财产,

正如她的美貌。

它们的去留应该由我们女人自己决定。”

 

当她在刑场上轻描淡写说出这一句,

她将有些萧瑟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女儿:

眼眶中并无泪水,只有一种类似骨鲠的白色光芒,

似乎三百年的土壤与河流,

也无法使它们彻底消解。

 

人们朝这位年轻女人望过来:

他们顿时被看到的情形惊得呆若木鸡——

这位在过去数日以妩媚风姿和坎坷经历为人们议论的女子,

现在脸上被黑色血痂所覆盖,相貌极其可怖。

然而她僵硬的嘴角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她的双眼泪光莹莹,

她并不像那些目睹亲人被押解法场的女人掩面哭泣,

而是直直凝视着母亲,充满崇敬与不舍。

 

“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监斩的厚嘴唇男人不禁轻蔑地说,

“即使你的女儿苟活于世,逃避作为一个妻子节烈的义务和美德,

她也将永远寄人篱下,被唾弃、被厌恶,

被认为是下贱、肮脏、带来厄运的东西,

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去帮助和接济她。”

 

“愿你下地狱!”这位母亲狠狠地说。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大人,请问娶寡妇是违反法典的吗?”

监斩官不屑地说:“那倒没有,从一而终是妇女们自觉的约束,对男方则没有强制。

但是谁会蠢到做这样的事情呢?”

 

人们惊奇地看到,一位相貌堂堂、衣着华贵的男子,

拨开人群走到前面,眼眶中似乎有泪光闪动:

“如果这位母亲不反对,我想在这里让大家见证,

我会在十天内迎娶她的女儿。

我并不在乎她是否继续拥有美貌,正如您所说,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片刻之后,男人们的骂詈开始在人群中滚雪球般越来越高声:

“丢人现眼!”“狂妄之徒!”“你将会生个女儿,

后半辈子过得猪狗不如!”

而女人们最初只是泣不成声,接着开始相拥欢呼,

接着她们涌向那年轻的女儿,将她抬起来,

一路举过头顶,送到男子身旁。

 

“年轻人,我亲爱的女儿,后会有期。”

母亲被送上绞架时,嘴角有坚定的微笑。

她不会知道,多年之后,她的肖像出现在成百上千女人的闺房,

她们对她叩拜敬香,对她倾诉许愿,

在心中尊她为圣。

 

 

{第六节:换骨之变XII}

 

瞳孔——七种形状的火焰依次盛开,坐卧行走时色彩均不相同

趾——坚硬如岩,岿然不动

脊背——挺如立壁,润似莹雪


【玉在椟中求善价】

 

(两天前。)

 

莫汉提一表人才。

莫汉提博览群书不求甚解。

莫汉提不曾为爱情憔悴。

 

他的父亲,骄傲的婆罗门老爷,

阴郁地出现在门口:

“夏尔马家的女儿美丽高贵,为何也难得你青眼?

她和你乃天作之和:同为婆罗门血统,是繁衍聪慧子孙的沃土,

更会带来价值可观的珠宝和财富。

而你这个不肖子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礼态度,

把夏尔马家的人气得拂袖而去。

你究竟要娶怎样的女子?

也是我们对你自小溺宠,使得你骄狂任性,自以为是,

若是哪天惹得我恼羞成怒,

就把你许配给低种姓的人家,好换得一大笔嫁妆。”

 

莫汉提只莞尔一笑:

“我自幼不知眼泪为何物。

如果有女子能使我落泪,我便将她迎娶回家。”

 

父亲哑然失笑道:“看来你已经打算孤独终老。

也罢,随你吧。”

 

 

【譬如蓝花楹】

 

七天后,莫汉提迎娶了刑场上的年轻女子。

她、她的哀伤与脸上厚厚的黑痂,

不可遏制的生命力是她唯一的妆奁,

在莫汉提的家族中,这个几近毁容却身段妙曼、霓裳如花的女子,

如一阵凉风来去轻盈。

她以彩色米粉、鲜草、花瓣和红叶槭,

在大门口和每个房间门前,画出绚烂的蓝果丽,再以油灯点缀,

每当夜幕降临,整座宅邸便仿佛漂在人间之上的一丛睡莲。

 

最初家族上下背后对她多有诟病,

但莫汉提少爷的心爱之人,表面总是敬让三分。

天长日久,他们发现了她如此奇妙、如此令人惊艳。

当她身着六米长的宝蓝镶金纱丽和莫汉提在池边款摆起舞,

她的身姿宛如恒河女神……

莫汉提亲自为她梳头,戴上溢彩流金的饰品。

 

“你从你母亲那里获得的最美妙之物并非容颜,

而是行走人世的坚定秉性。

那些最初疏远和敌视你的人,都成了你的拥趸。”

这一天,当莫汉提托起她的双腮,直视这饱经磨难的女子。

窗外似乎有一只银孔雀的背影闪过。

只眨眼间,它带着一声凄鸣钻入深山。

 

她笑了。一片什么东西落在他手心。

像极薄的瓦片,或厚积的尘灰。

接着,又是一片。

仿佛下雪,她脸上来自屈辱岁月的那一层黑色,瞬间崩塌,

从他指缝中一直散落、溢出……

 

 


 

第三章:笈多王朝

 

 

{第一节:箭镞的奇谈XIII}

瞳孔——普蓝鸢尾状,零散金斑分布成14217秒形状

趾——浅褐色,硕大如三叉戟,趾缝有皮膜

脊背——有宛如烙印的火红蛇形胎记。

 

【命数谜航】

 

孟加拉湾。波光在夕阳中褶皱起来,

覆满涟漪的水体仿佛万亩起伏的金铃花。

乳白的帆船“黑天号”在其上漂浮,

无声、无香、宛如天空的裂口泻下的一羽光芒。

它离远处火烈鸟色的峭壁越来越远,

最终完全孤弋于水上。

 

帆船给整片海域带来的波动微不足道。

虽然两队身着白色棉布衣、戴头巾的水手正奋力划桨,

它却似乎只是随波轻摆。

船长默不作声站在船头,

年轻清秀的脸庞上却落着一道凝重。

 

阿伽依,这是他的名字,它也就是他肩头的一只橙灰色小鸟,

当不测的风云来临,

便会扑拉拉遁去无踪。

这是他第一次横穿孟加拉湾,将印度支那基地的柚木和油棕果,

自南边经过印度洋,再北上进入阿拉伯海,

运往阿拉伯国家。

 

当夜色自上向下浸染整个水域,

涂着油脂、蜜蜡的圆形干草团,便成了他们的水上蜡烛。

他们经过一座透明、不断生出白云的岛屿,

仿佛琥珀与翡翠融化、红绿纹理相互融合,

这岛屿安静而神秘。

他们围坐在甲板上,以夜色弥漫的语气,讲述自己的故事。

 

 

【某水手的故事】

 

那是九月时分。失色的满月时隐时现,

仿佛一片即将融化的冰。

黑云以杂沓棕榈叶的拟态悬在孟加拉湾低空。

我呼吸那种先兆的气息,将手臂举在夜晚的空中,

凭借露气降落的姿态,我知道风暴就要来了。

季风将抟动洋流,龙卷风将巨浪推向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的缺口。

“降帆!”于是我下了命令。

但我知道,即使这样,在这场不期而遇的风暴中,

若不是毗湿奴庇佑,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有水手喊道发现了一座长满槟榔树的小岛,

我们便奋力将船划向那边,

在瓢泼大雨中冲进了树林。

此时风暴犹如一团紫红的巨大尘埃,裹着闪电撕出的裂口,

在洋面上来回翻滚和咆哮,

它的灰色的刺和骨白色鬃毛,在这暴烈的蜕变中向岸边奔涌过来。

脚下的大地微微颤动,似乎呻吟着要翻过身来。

 

我们浑身湿透了,我叫喊着提醒大家找遮蔽物躲避雷击,

但风暴像一条隔在我们之间的巨流,

使我们完全无法听清彼此的声音。

雷霆映照得槟榔林内外通明,仿佛一带参天的阿育王柱。

突然一声炸响,我们的耳朵便发出尖锐的鸣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见一个巨大光球从树林中央散射开,白昼迸发般,

把我们和银色的树木全都裹了进去……

它带来干燥、暖热的触感,

当它逐渐黯淡下来,重归幽暗时,我们发现被恬静所包围,

远处的海平线已经初露晨曦。

 

“奇怪,你们记得吗?这里昨晚是一片槟榔林。”

而现在,我们在马尼拉麻、木棉和金鸡纳树中间四处张望,

不知道为何来到了这里。

“这里火山林立,海沟纵横,山岭五色斑斓,似乎是马来群岛……

 

谁也不能解释那个夜晚,

我们为何瞬间从孟加拉湾来到了东南边数万里之外的马来群岛间。

更奇怪的是,我们在附近找到了我们的船……

 

 

【大副的故事】

 

据说,名字具有相同结尾的人冥冥中具有某种因缘。

如你们所知,我名叫桑伽依。

事情在十九年前便埋下了伏笔:

笼罩着蜜糖色的童年生活,当白兰嫩芽般的婴儿——我的妹妹妮哈,

降临在这慈爱的家庭,

五岁的我便知晓了保护她的美妙天职。

那个夜晚,父亲吹奏着班苏里,母亲微笑着以咖喱烹调羊肉,

那婴儿躺在襁褓里,当我探头去看,她便成为我表情的一个倒影:

我笑她也微笑,我扮鬼脸,她也不熟练地吐起了舌头。

 

她幼年时便喜欢用娇嫩的手指,

在家中装的香料粉木屉里画画。

画花朵和飞鸟,也画舞蹈和静思的少女。

有一天她画出一位骑兵的模样,

盔甲精美、形容栩栩如生。

我笑道:“你从未见过骑兵,怎么能知道他们的装束?”

她说:“这个人是我未来的丈夫。”

父母忍俊不禁,把她抱起来亲吻,又轻轻抛起。

 

三年前,我到外地办事回来,遇上大雨,

便在摩诃菩提寺附近避雨。

此时,一个蜷缩在赤土砖墙旁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双手捂着脸,仿佛疼痛难忍,鲜血如纵横的红藤从他指缝间长出。

我上前询问,他衰弱地答道:“不用管我。

我的脸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脱落一层,

等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拥有一张新面孔了。”

他名叫拉伽依,有时英俊、有时丑陋,有时威严如密多罗,

有时又酷似半枳迦。

那个夜晚,我把他带回了自家照顾,

妮哈给他敷上波斯香药,而我替他缠上洁净的布。

 

当日光落入屋宅如一丛优昙婆罗花,

我们移开了覆盖他脸部的布匹——

他此刻的美貌使整个屋子妙曼生光,

每个人都惊异得目瞪口呆……

 

“后来呢?他又变丑了吗?”

“说来也怪,自从涂抹了我妹妹的波斯妙药,他的脸再也没有定期蜕变。

半年后,拉伽依成了我的妹夫。”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更巧的是,婚后我们前往他家,我竟然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套骑兵服,

和妮哈小时候画的分毫不差!

原来他曾经是超日王麾下的战士,还在攻打塞种人的战斗中立下战功,

只是因为脸疾而私自离开了军队……

 

 

【船长的故事】

 

我标致的妻子名叫拜莱盖丝,这个阿拉伯式的名字,

便阐尽了她的异国身世……

她本生在印度,有一个孪生姐姐苏拉,

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贫穷家庭,

何以能将这呱呱坠地的双生花抚养长大?

多亏上天怜悯,水灵和早慧令这对姐妹远近闻名,

于是姐姐三岁时便坐在黄金盘子里,与总督家蹒跚学步的小公子举行了童婚。

而妹妹被一位阿拉伯航海商人带走,

在遥远的阿拉伯半岛长大。

 

苏拉出落得美貌倾城,见者无论男女,莫不自惭形秽。

落落寡合、性情孤冷的她,

却喜欢观星象、言祸福。

她准确地预言了总督大人和夫人的三次大难,

却因此被丈夫文卡塔认为是晦气的“乌鸦嘴”,终于遭到抛弃。

苏拉心灰意冷,不久剃度受戒,成了比丘尼。

后来寺庙失火,据说这位时运不济的美人便葬身火海……

 

不久,文卡塔便娶了年轻的艾努诗卡。

他醉恋温柔乡,将自小结发的苏拉完全抛诸脑后。

两年前,随着一艘运送龙涎香和樟脑阿拉伯商船幻影般出现,

多年来杳无音讯的拜莱盖丝,

带着倾倒众生的艳丽踏上了笈多帝国的国土。

 

她的奔放野性,正如苏拉的冷峻疏离;

她的妖冶善变,正如苏拉的波澜不起。

但那一天,当她披上苏拉的天青色纱丽,臂上画满烧灼的赤痕,

闪现在夜行的总督公子面前,

文卡塔乍一眼望去,真把她当做了复仇的苏拉鬼魂。

他骇然跌下马背,昏厥过去,

被惊慌失措的仆人们抬回府中,不久便一命归西。

 

这罕世奇女如今是我的妻子。

她经常向我讲述在阿拉伯半岛的时光,

穿过沸水在锅中发出翻腾之声,

她曾听到苏拉的哭泣和诵经之声……

 

 

{第二节:蝴蝶姜更迭史XIV}

 

瞳孔——翠绿中有红纹,边缘锯齿状,形似秋叶

趾——肤色略白于面部及胴体,第四趾最长,足底纹理状如姜花

脊背——光洁无暇,仿佛花瓣

 

 

【骨骸,或掐丝珐琅】

 

艾努诗卡在他剃光的头颅上作画,

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仿佛她手中不是颜料筒,

而是寒光逼人的利器。

 

她描画繁花、湖水、红树林,

然后带着懊悔的神情,以其它颜色涂改成:

地沟、荆棘、候鸟和雪山……

最后她以血红色覆盖一切:各种带利齿、面目狰狞的猛兽。

 

他大喊道:停手!

仿佛这一刻是生死的临界,仿佛那些张牙舞爪的颜料,

渗透并悄悄篡改着他的思维。

但那双手并没有停止,它们甚至加快了动作,

仿佛在往一个罐子上缠绕什么精细如丝的东西。

 

他吼叫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摸不到自己的头颅了,

脖子上方像一个缺口通透而多风,

任凭他挣扎却瞬间塌陷为无。

 

*******************************

他醒来时只看到,

红月亮如一只着火的岩羊钻入云层壳中,

床上和地毯上乱舞的阴影,犹如血迹未干。

艾努诗卡坐在那里,明净的双眼盯着他,双手却恬然放在枕头上:

“你又做梦了?”

 

 

【迷狂三界中】

 

(三个月前。)

 

在那烂陀寺,

众多跟随伟大学者阿耶波多的弟子们,不舍昼夜,

在诵读佛学经典的同时,尽飨天文、数学与医药之美。

他们或匆匆穿梭于满阁典籍之间,或坐听东方僧人讲学,

每日,雕工华美的舍利佛塔在他们中间,日晷般投下影子。

 

文卡塔绕着僧房后壁徜徉着,

摩挲那些随着光影不断变幻姿态和神情的石像,

心中暗暗称奇。

他本是来此寻求心灵的宁静,为病故的母亲超度,

却迷失在这仿佛永世回旋的迷宫之中。

无数窗洞掩映的长廊,筛进不可磨灭的日月之光,

他在石桌边静坐良久,似乎找到一处栖身之所,等待死后千年崩塌成灰。

 

一只女子的纤足从文卡塔旁边走过,脚踝上,

带过脚铃的痕迹似金银花开。

这里是佛寺,怎么会有女人?

他不禁抬头,只见此人浑身寺中弟子装束,眉宇英朗行走如风,

只怀疑自己适才眼花。

“你为什么这样打量我?”对方笑道。

“没什么……你能露出你的脚吗?”

 

这名弟子便是艾努诗卡。

她聪颖明锐,混迹在那烂陀寺的男弟子中间,

在艳羡与嫉妒的目光包围中,新星般迸发出耀人的才智。

“你是尘世之外的宝石,涤尽盛衰无常、会者定离的尘埃。

原来我不觉来到此地,是为与你相见。”

……

 

 

{第三节:女先知双生菩提XV}

 

瞳孔——苏拉为雏菊,拜莱盖丝为黑罂粟

趾——第三趾有指环状突起

脊背——有五处菩提叶形痕迹

 

【如影随形】

 

自小,她养成了突然驻足的习惯,

为了那个无人相信的缘由:

当她路过光洁的墙、无风的湖面、一切被镜面赋形的木质或石质平面,

那个自己便黑鸟般闯入眼帘。

它骗不过自己以冰晶为核的眼睛——

并非那个人们借以自鉴或搔首弄姿的影像,

不错,面纱露出的如画眉眼丝丝入扣,额环鎏金花纹袅然,

而她的举手投足在烟云缭绕叠加的幻象中,

与自己有着微妙的差异。

苏拉颔首,她扬眉;苏拉徘徊,她欲行又止;

她克制地隐藏着这细节的不同,

站在遥远的与苏拉相望的高处,如同记忆生出的旁枝。

 

“如何捉住这个妖仙般的倒影?”

“象背。你将在转身时看到她。那时她无法夺路而逃。”

 

她骑在璎珞加身的白象背上,行走空旷寒凉之地,

纱丽发出空幻的沙沙声。

大海如散开的群鸟化为湖泊,红日使灌木随影子低垂为野草。

她感到大象身上增加了重量,蓦然地,

或许只是一片贝壳的重量,

她却捕捉得如此清晰。

她回过头,那一直若即若离、变化多端的影子便坐在身后:

一袭黑色罩袍难掩的婀娜身姿,似笑非笑的狐媚。

“你不是我。”良久,苏拉只吐出这一句。

“我以前叫华伦,与你是同一个身躯分蘖而出。

这两枚灵魂,是更久远之前的女先知和她的情人。

这种先知的天赋在我们诞生时一分为二:

你能看到灾难的幻影,却不知它何时以怎样的方式降临;

我知道每个人命数几何,却不知他们因何亡故。”

 

 

【一双虚妄目,三千烦恼丝】

 

是的,灾难的幻象,它们之于她的生活,

正如路旁树木:日常。不可分割。

有时在半梦半醒的恍惚中涌来,跌落在床榻边。

有时混杂在真实的场景和人群间,虚实莫辨……

苏拉眼中的世界是荒诞的:不知所指的线条、奇形怪状的物体、杂糅惊心的色块。

她的隐秘令她对人们避而远之。

 

“我的丈夫,我看到骇人的凶兆:

总督大人腹间裂开大口,涌出红色的蜂群;

夫人裹着画有肢体轮廓的白色布卷,各种首饰的碎片重复地从天空落下如同下雨。”

“够了!你究竟是装神弄鬼还是诈痴佯呆?

你这样的妻子让我羞耻,勿再和我讲话。”

 

然而那飞来横祸,与苏拉所述并无二致:

总督腹部被捅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

夫人被找到时一丝不挂,披散头发哭得呼天抢地。

原来他们出行途中遇到歹人,不仅所携财物被抢劫一空,

更遭到百般凌辱。

虽然名医救回了父亲,但从此文卡塔对苏拉心怀怨怼。

“将她赶出门吧!

这个不祥妖物,你们可见过谁的瞳孔中心雪白?

现在她看我一眼,便觉毛骨悚然。”

 

苏拉终于站在寺院门外。

这一日的情景她也似曾相识:她衣着素净穿行山野,盘卧的山脉逐渐将她围入中央,

她在风声中抬头,那些山头竟显形为一尊尊佛。

一只孔雀在她面前褪掉尾羽,

她的长发也应声而落。

 

 

{第四节:水语者深海造物XVI}

瞳孔——洞彻、有晶光,仿佛由玻璃鱼群旋风组成。

趾——有蹼相连。脚踝两侧有银鳍。

脊背——平滑如黄貂鱼。

 

【远海洋物种的返祖时分】

 

这并非他熟悉的床笫,拜莱盖丝挑选的丝帐:

因为那些光波是蓝色的、硕大的花瓣状,

带着寒冷彻骨的压迫感,向他的面部和胸腹围裹过来。

太阳和繁星沉睡在广袤的静谧背后,

仿佛他是浮于生存表面的昆虫,被一滴光线点中,

难以挣脱无力感的黏着。

 

玉兰白的肥腴花朵上升,

尖叫的、笑翠鸟般的咯咯声。

鲜红的、从他平躺之处龙血树状延伸的矿脉,它们被一种蓝淹没,

变成一种高冷的暖色。

雪耳状、却在湍急气流中纹丝不动的千百薄片,各色鹿角与触手……

直到一只长着双角发光的鱼掠过他头顶,

阿伽依船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溺水的幻觉,

他剧烈地呛了一口水。

 

“当他心无畏惧将手通过炬燵时并无疼痛,

旁人猛然的唤醒,方使他感到烧灼。”

 

他脑中闪现蝶翼般巨大稀薄的碎片:

1. 一道泛着绿光的黑色水墙几乎遮住了西面的天空。

当帆船越逃离,越被水弧死死绊住;

而迎向它,却仿佛一个猛子扎进无光无声的深渊。

对于海而言,不过是一片蜡光的月桂叶而已。

2. 桅杆陡然折断时有一名水手站在下方,

他瞬间被这粗壮的、屈服于暴虐的稻草击中,

像一条挣脱甲板的白鱼飞出去了。

3. 大副桑伽依怒吼着,和水手们一起将水往船外舀。

但船中的灰色阴影只是越积越深。

“桑伽依,一定守住这里!我得游到船底,修好那个缺口。

否则我们逃脱不了沉没的命运。”

 

必须借助一些力上升,

一些蛛网般的纵横光栅,缚住较轻的气息,

血肉和骨架便轻盈的海蜇飘起。

但他的肌肉无法应承水上流浪的呼唤声。

“切勿惊恐挣扎,那才将使你坠入万劫不复……

 

不远处,一只披戴海草的儒艮,正如慵懒的妇人,

抱着幼崽喂乳。

它投来的目光,柔和、悲悯,如同望向一只同类。

“也是一种哺乳动物。也许在水下年月久远一些,

我也会浸淫上它们呼吸的节奏。”

他笑了起来,他的肺正在欢迎蓝色元素而转变为鳃。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捉住了他的衣服。

他骤然回头,才发现是大副桑伽依。

这冷不丁的一抖,突然,眩晕、痛觉、窒息感、绝望,

仿佛黑色毒液,

突然从末梢神经涌向他的心脏。

 

 

【巨鲸】

 

他不知道大副如何在水中吹响的口哨,

但一尾蓝鲸幻影般向他们游来了。

不似钝重如磐石的以往印象,

它宛如由海岸的银色细沙灌注而成:

腹腔有白云投影,灵动、洁净、光亮、易于漂浮。

平稳而优雅的尾鳍,拍打出仿佛雾中传来的声响。

 

待它游到面前,桑伽依拍着它的下颚说:

“钻进那个罅隙。”

那是蓝鲸的嘴,宽敞扁平,仿佛远古的大陆架。

他们敏捷地侧身而入。

在这灵物托着他们缓缓升上海面的过程中,周遭的一切仿佛被萤火点亮。

隔着巨鲸的唇齿,他看到美妙的灯鱼丛簇成花,

又看到沙丁鱼群如凌晨的光线汹涌奔赴海洋尽头。

它们有时组成美妙的扇形,

任离群的鲨鱼漫游其中。

“这鲸为何通体透明?”

他本要开口询问,却怕惊扰了这易碎的海光幻境。

直到被托出水面,被水手们七手八脚拉上甲板,

他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惊异。

 

“那并非真实的巨鲸,只是一个装满空气和光的空腔。

仿佛气囊,带着我们上升。

而涌入的小剂量的海水,都从它背上作为水雾喷出去了……

 

 

 

{第五节:花鬘于野XVII}

瞳孔——海娜花色,点缀有占博伽金碎片

趾——玲珑俊俏,宛如菱角

脊背——风姿俊逸的“S”形曲线

 

 

妮哈小姐 芳鉴

天空、大地、水、植物、动物、人与火……在具足因缘、与君千里传书之前,我每日必向安胡拉·马兹达所创造七大善物祈祷,愿火赐我以大光明,顿悟与洞察的智慧和切身体察病患之苦的慈悲。

当有幸一睹辗转送至手中的汝夫君拉伽依之画像,惊喜难以名状——更甚于仰仗萨珊瑰宝医术治好其面部疾患之自豪,仿佛曾在万千世中见过此人,甚或是我的身边至亲。虽然白云苍狗间记忆早已湮灭如斯,我犹记得他当时应是女身。我虽更愿向你讲述祆教祭司、国王御用毒师、广为传信的骨骼与神经中所存“圣光”,双目却难以挪开。所异者,药品不过相赠寻常礼物而已,不想跨越千山万水捎往贵国,却治愈尔之夫君,此绝非巧合所能诠释……

君我两国历朝纷争不断,我等雁素鱼笺,终难料流落何处。我之梵语亦多有障碍,不能尽表肺腑。惟愿汝与郎君红莲璧合,共履白头之盟。

幸赐佳音,不胜感激。

 

此颂

曼福

埃斯特 谨启

 

 

埃斯特 淑鉴

大函收悉,深感冥冥间早有定数,识之者寡,更不可拂逆。据家兄所忆,年少时曾于香料中绘出良人样貌,此事我并无印象,而家兄言之凿凿,历历如昨。许是姻缘前定,我等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想来萨珊与笈多两大帝国,天南地北,原本殊途,竟与夫人成莫逆之交,托君之福得玉颜佳郎,岂非天意?至于郎君之貌,甚得遐迩美誉,称其螓首蛾眉,酒靥如花,朱唇犹比女子娇艳。读夫人之言,深信其前世必是美人也。

吾兄桑伽依乃是水手,漂洋过海,居无定所,足迹遍及北方沿岸多国及南方群岛。说来家兄自小似有神通,能于水中造出红藻白鲨、珊瑚海豹,远观与实景无异,实则幻物。更称奇的是,此等幻物,竟然由他差来遣去,犹如忠仆。其身经百余风暴而无恙,令人不禁后怕……

夫人鬼手佛心,巾帼之傲。纵时世偏爱须眉、唐突红颜,请夫人勿自菲薄,多加珍重,可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也。

感荷隆情,永志不忘。

 

顺颂

时绥

 

妮哈 谨肃

 

 

{第六节:落雁之变XVIII}

 

瞳孔——中心为鹦鹉绿,边缘随晨昏变迁呈现黄栌单宁、藏红花等七种香料颜色

趾——典型希腊足

脊背——负重如象,高扬似马

 

 

【艾什勒弗如是说】

 

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向她扔第一块石头。”

——《圣经:约翰福音》

 

“我的亲生女儿,她如果能如醇熟的石榴落地,

如今也该如你般明眸皓齿、知心解语。

她有何辜,却在母亲腹中,惨死于卫道士们的暴行之下,

一切只是因为,她成形于我和她母亲正式结合之前……

这便是我为何如此苦心栽培你,拜莱盖丝,

父亲不能跟着你远赴笈多,但只请你记住:

在市井街巷,不妨对男子们的挑衅和侮蔑忍让三分;

因为一旦花前月下、府院之内,他们全都是你的裙下之臣。”

 

 

【你并不是你所认为的悲怆青年】

 

(十七年前。阿拉伯海沿岸某地。)

 

日落时分。骆驼群缓步走在细沙中宛如行走的大石。

它们鞍座两侧垂下装有香料、宝石、黄蜡和毛皮的箱子。

 

艾什勒弗身穿牵着幼小的拜莱盖丝,

漫步在装卸货物的港口。

他们面前,海呈现泛红的果绿色,各色大船拥挤在那里,

却无法阻断拜莱盖丝远望的视线。

“爸爸,我长大了必须回到那边吗?”

“不是必须,孩子。记住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必须做的,

但那里有你的孪生姐姐。

而这片沙漠,并不是一个适合美人怒放之地。”

他左肩上,橙蓝相间的鹦鹉百无聊赖,洁净的爪子,

在他昂贵的白袍上留下些微的划痕。

 

艾什勒弗正当盛年,眼神却阴郁如蓄势的直角羚。

此刻,他又陷入了间歇性的静默。

而拜莱盖丝笑容甘美,她看着商人们熙来攘往,

倚在父亲身旁,眨巴着大眼睛,不说话。

 

一个男人走到艾什勒弗面前,阴阳怪气开始挑衅。

大意是说,拜他这个奸商所赐,上一船货物他血本无归。

“生意上的事,请不要在孩子面前,好吗?”

艾什勒弗牵着拜莱盖丝,微笑着转身走开。

 

“忘掉刚才的事情吧。不要让别人影响你。”

“爸爸,其实你不必和他计较。他不久就要死了。”

 

艾什勒弗一怔,笑了起来,捏了捏女孩的鼻子。

虽然他自己从不诅咒别人,

认为那是懦夫所为。

二十多天后消息传来,那个男人在一次事故中葬身鱼腹,

他想起了小拜莱盖丝说过的话。

“小淘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们看起来好像斑马,爸爸……

背上一圈圈像枣椰木纹一样的水印儿。

一个圈代表还有一个十年可活,

又根据它们的盘曲、光泽、偏移、裂纹,加减若干岁……

当那个人走向他的船,他背上的纹理全都乱掉了,我知道,

那船一定是他的坟墓。”

 

“你吓住我了,宝贝。

那请你看一看爸爸背后,我还有多少岁呀?”

“好……爸爸,太密了,我看不清楚。

你的不是一组同心封闭曲线,而是好多各自成组的圈:

六十五加五十九加四十八……怎么后面还有……





 

 

第四章:莫卧儿王朝

 

{第一节:箭镞的遁逃XIX}

 

瞳孔——银色鸢尾状,点缀有一枚金斑和若干枚小金斑

趾——有皮膜,能山羊般抓住峭壁及一切似不能立足之处

脊背——有掌印一枚,据母亲说,出生之时难产,“仿佛被谁推了一把才呱呱落地”

 

【在亚穆纳河转弯处……

 

1650年。)

 

喧沸的黄昏。亚穆纳河畔,花园掩映间的泰姬陵已近落成。

十字形水渠间月光潮涌,红色的云彩节节西退。

水渠两端,庄严的红砂岩清真寺宛如雄狮俯卧,

面向圣城麦加。

而象牙白的主殿圆顶被四座八角亭和高达四十一米的白塔众星拱月,

连同洁白高大的墙面上带镂空花窗的拱门,泛着凝脂般的光泽。

 

已拆掉一半的脚手架兀立着,仿佛撕破的面纱,

如今已无人过问这曾作为墙垣生长附丽的一层银灰。

一群工匠在地面的石材堆间忙碌着,光线影影绰绰,

他们的交谈声依稀可辨。

“沙·贾汗王已经下令,剩下的边角料谁拿走归谁,

这许多年辛苦,总算不用空手而归去见妻儿了!”

“我挑些锡兰宝石……等完工之后,我就回到波斯颐养天年,

后半生,即使自己种地劳作,

也绝不再做马赛克镶嵌师了。”

“我妻子应该会喜欢巴格达玛瑙,拿点回去给她做首饰。”

“瞧你的眼力,这么好阿拉伯珊瑚……那就归我了。

哟,看我找到什么——纯净无垢的绿宝石,幽灵一般。”

堆积如山的雪白大理石间,水晶、珊瑚、孔雀石、翡翠、玛瑙、玉……

各色宝石清凉如池底的星辰,等待无数倒影的打捞,

却又与他们的手擦肩而过。

 

阿扎木站在寝陵拱门外,身披淡珍珠色月华,

并不被这微缩的寻宝游戏所吸引。

他静默的目光投向暮色弥漫中:那里,拱道酷似打开的黑色蝴蝶,

大门上方玄妙的阿拉伯蔓藤花纹,

烘衬着黑色大理石书法的《古兰经》,

还有那一句“O Soul,thou art at rest. Return to the Lord at peace with Him, and He at peace withyou.

这位弱冠之年来到工地,如今已近不惑的雕刻师,

众多大理石雕花围栏、浮雕花叶……

均留下了他的灵思妙技。

来自土耳其、波斯、巴格达乃至世界各地的工友们,

他们一开始甚至语言不通,

却在此昼夜与共。

那拱门深处,他们经年积淀的巨大犹如风语的回音,

目力所及,在穹隆、高柱、墩柱、拱门、藻井与花窗之间,

不断化作闪光的碎屑……

 

“阿扎木,你怎么不去挑宝石?

在这里的黄金二十年,算是留点念想吧。”

“宝石装饰寝陵的庄严,却怎能弥补一段掏空的年岁?”

阿扎木冷眼打量面前这个的书法师,

相貌堂堂,双手却老茧纵横。

他知道此人名叫奈布哈尼,彼此并不十分熟识,

但书法师一贯的诙谐活跃令人颇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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