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吃瓜群众”到“幸存者”有多远?
近年有关人工智能最新发展的讯息渐趋频密,总的感受是加速度地不可思议。乖巧雅驯的智能机器人老婆、空寂寥落的瑞银交易大厅,诸如此类令人遐想恍惚的场景就不去说了,印象更深的是那些令人惊悚之余又忧虑难禁的案例。譬如依据人脸识别技术,状若蜜蜂,可实现(大规模)精确刺杀,让目标三步伏尸的微型飞行器;譬如波士顿动力公司一再发布的灵巧无比,且可实现团队合作的SpotMini机器人狗;但真正让我深感震怖的,除了那个众所周知的围棋机器人AlphaGo大败诸多人类围棋顶级高手,以致让对方不可望其项背的爆炸性新闻外,还有一个未必有很多人在意,其真相也若隐若现,且永远别指望得以澄清的案例,说是神通广大的美国政客班农(就是后来曾号称总统心腹短期担任其首席战略顾问的那人),曾利用其操控下的哈佛公司,依靠国际网络巨头泄露的海量个人信息,有针对性地对选民进行洗脑,从而为特朗普顺利当选本届美国总统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必说,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正是在所有媒体中被高唱入云的“大数据,云计算”。由于将得到正处于应用临界点的量子计算机,包括一直捷报频传的诸多新材料、新工艺的支持,据说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高科技领域业已标示了一个人类文明的“新时代”。 我们已经见证过太多的“新时代”,但这一次的“新”,恐怕比哪一次都更有挑战性。仅就AlphaGo的例子而言,它尖锐突出的是机器人令人恐怖的深度自我学习能力,依靠这种高质量神经网络拥有的能力,机器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对人脑压倒性的博弈优势。2016年诞生的AlphaGo1.0版尚曾被先后输入数百万个人类围棋专家的棋谱供其在监督学习下的自我训练,2017年的2.0版则从一开始就摒弃了人类棋谱,最初它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围棋;然而,仅仅经过短短三天的自我对弈学习,它就以100:0横扫了曾战胜过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的1.0版;再过四十天,又战胜了其升级版Master,而Master曾以60:0让包括另一位世界冠军柯洁在内的数十位人类围棋高手俯首称臣。更加神奇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它居然发现了新规则,并走出了新策略。这就难怪此后它高傲地宣称不再以人类为对手,而柯洁在赞誉它为高不可及的“围棋上帝”的同时,复哀叹“在它面前,人类就是多余”了。据柯洁估计,2.0版的AlphaGo,其棋力应相当于他本人的数十倍——需知,说这话的并非一个普通的棋手,而是此一领域内最优秀的人类大脑之一;所言及的,也只是一个2.0版而已。 作为一个曾经的围棋爱好者,我曾坚信这种人类最复杂、最变化无穷的智力游戏,将成为人工智能无从征服的最后高地之一,浑没想到思绪尚未飘落,高地却已沦陷。问题尚不止于数千年人类智慧的结晶和骄傲惨遭一个三岁小儿打脸,真正值得忧心的,是它象征性呈现的可能的世界前景。 对机器人统治人类的担忧不自今日始;然而,时至今日,这种原先只存在于科幻小说家脑海中的担忧,似乎正一步步具备现实的可能性。当然,无论AlphaGo怎样威力巨大,其行为本身并未违反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原则”,同时也没有谁会怀疑,类似的高科技成果必也可以大大造福人类。但所有这些充其量只能证明它们和曾经的核技术一样,是一柄双刃剑,并不足以平衡我们的担忧:不要忘记,在阿西莫夫的小说中,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违反了他的“三原则”,或表现出了这样的倾向。如果注意到后者可能造成的大规模伤害更多地指向某个特定的恐怖时刻,而前者却指向无所不在的人类日常生活,那么也可以说,前者的威胁更加严重。这里,相较于具有深度学习功能的机器人忽然走火入魔或有所觉悟,自主发动集团性造反这种极端失控的可能性,极少数科技寡头通过人工智能,对绝大多数人类实行单向透明且难以觉察的压倒性后台操控,无疑更令人细思恐极。而在我看来,这甚至更能揭示所谓机器人对人类统治的实质。 其实类似的操控早已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在我们身边悄然发生。看看近些年来“微博控”、“手机控”是怎样在以几何级数增长着吧。如果说这还只能算是初现的端倪,那么,类似前述班农那样的行径(设若是真的)就预示了,一旦科技寡头和资本寡头、政客寡头沆瀣一气,结成某种人类历史上空前强大,又空前精细的强权,人类将面临一种怎样可悲复可笑的前景!可悲,是因为无从直面其对个体自由意志的公然蔑视和嘲弄,即便意识到了也无能为力;可笑,是因为明明被其傲慢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很可能还错以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将是一种较之所有已知的强权更蛮横也更温柔、更无形却更有效,因而也更具颠覆性的强权。这里的“颠覆”无关政权或领土,也不必伴随暴力和血腥;它将假手我们的无意识偷天换日,让我们珍爱的价值在失血的欣快中訇然委地,并使一切它所排斥的秩序形同虚设,以至沦为种种笑话。在这样的颠覆面前,既没有战士,也没有英雄,甚至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奴隶,有的只是自觉或不自觉的“吃瓜群众”。 “吃瓜群众”本是一个网络用语,用以标示那些与权力两相疏离,负不了责也无责可负,只能旁观或围观的人们的身份;但在我看来,这同时还是对当下生命个体与通常所谓“历史进程”之关系的一个绝妙命名。有基于此,相对于曾经认同的“会思想的芦苇”之类,我更认同这一新的自我身份。表面看来,“吃瓜群众”除了虚弱无力,还有点浑浑噩噩的意思,但其中暗含的自嘲却足以表明,他们其实是眼光更清明的一群。眼光清明者当然不会没有思想;由于有更多的时间、更大的余裕观察世界,反省内心,“吃瓜群众”甚至可以更自由地思想。比如现在他就可以立马想到匈牙利作家哈拉兹蒂。他在想:哈拉兹蒂曾把前苏东背景下的匈牙利比作一座“天鹅绒监狱”,回头看那更像是其1.0版;而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眼下已不知不觉陷身于其势能、其作用范围都远为扩大增强了的2.0版呢? 我知道有人会认为这不过都是些杞人之忧,不过我不在乎,就像作为一个资深“吃瓜群众”,是1.0还是2.0版,其实对我并无所谓一样。在特定的上下文中,我真正想循此追问的是:从“吃瓜群众”到“幸存者”有多远?大江健三郎曾认为在核时代写作乃是某种“死者的奢华”,在我看来,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幸存者”的另一界定;那么,它也同样适用于正在到来的“云计算、大数据”时代吗? 当然。“死者的奢华”从不受时代限制。尽管这奢华不足以改变这个世界,却永远有助于我们揭示和拯救自身。就此而言,可以说从“吃瓜群众”到“幸存者”只有一步之遥。当然,远也就远在这一步之遥。机器人的钢琴演奏现已达到足以与大师媲美的程度,而擅长制造一种也被称为“诗”的分行文字,且将越来越足以乱真的“小兵”软件,似乎也要出2.0版了;据说超强的运算能力,可以确保这些“诗人”“艺术家”在执行哪怕是最复杂的指令(包括通过深度学习获得的自我指令)时也不会出错。我在为它们竟然使可以犯错成为人类的某种特权而由衷高兴的同时又不免感到好奇,好奇它们将怎样运算并执行如下的指令: 诗人无动于衷地将失败改造成胜利,将胜利改选成失败,他是尚未分娩的帝王,唯独关心如何汇集天的蔚蓝。 或者: 作为诗人,就是对某种不安产生食欲,在现存与预期的全部事物的旋风中,他对这种不安加以使用,并在终点处,引发至福。 或者: 诗人借助深不可测的秘密不断拷打其喷泉的形式和音响。 或者: 直立着,在延续的时间中生长,诗篇,是神秘登基。一旁,沿着公共葡萄园中的小径,诗人,伟大的起始者,不及物的诗人人,身处其静脉光辉的随便何人,诗人从自身的深渊中提取厄运,随同他身旁的女子一起探寻稀世的葡萄。 发出这些指令的是被称为“抵抗者诗人”或“游击队员诗人”的勒内.夏尔,它们全都摘自他写于二战期间的同一部诗集。有意思的是,这部诗集的名字,恰恰就叫《唯一幸存的》。最后请允许我全文引用这部伟大作品的开篇《概述》,并将其献给本期特别推荐的诗人吕贵品,以表达我对这位近年一直被巨大的病痛折磨,却在病床上迭出佳作的诗坛老兵的敬意。他的《遗嘱》显示了一个早已深入死亡的人,试图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迈过那“一步之遥”,幸存下去: 人逃离窒息。 食欲超乎想象的人,闭门索居却未停止储备口粮,待被双手释放,江河骤涨。 在预感中磨尖自己的人,移植内心的寂静并将其分布于剧场,这第二种人是面包的制作者。 对一类人是监狱与死亡。对另一类人是语言的牧场。 冲破创造的俭省,增强举止的血气,这是一切辉光的义务。 我们手握锁圈,上面并排拴挂着,一边是恶魔的锁钩,另一边是天使的钥匙。 在我们的苦痛之芒上,意识的晨光前行并沉淀它的沃土。 加速成熟。一种尺度克服着另一种的后果。互为敌手的尺度。从辔靷与婚礼中放逐, 我锤打不可见的锁扣之铁。 决非偶然地,自本期起我们于“主编推荐”栏下,增设了“《幸存者》罗汉堂”项目。此项目与“特别推荐”平行,且同样不定期,重点呈现那些当年参与创办《幸存者》的老兵们的幸存履迹和实绩,当然也不会排除我们属意的新人。罗汉者,修炼、修证之身也,而本项目首先推出的诗人童蔚,恰以她的诗、她的画、她的诗论,以及三者的互文,自我阐释着所谓修炼、修证的进行时。我很高兴《幸存者》首先推出这样一位女罗汉。 2018年10月长假,世茂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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