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诸剑，徒有虚名者众，佼然拔群者不过四。

一曰㷰度，极工之剑，其色烨煜，其锋犀锐，以之击蝇，定均分其颅；

二曰㺥先，极慧之剑，较㷰度更奇，遇弱则追，遇强则移，遇冷则眠，遇热则化，若以刚硬之物击之，则为绕指柔矣；

三曰释暛，极刚之剑，又胜于前二者，西方之金，其质极烈，百折不挠，专克㺥先之木性。

四则众剑之尊，万人莫敌之魔器——‘极恶之剑’嶷空也。凤头濯血，百淬之身。嶷空在手，三剑臣服，色薄光衰，缚不能动。故得嶷空者，坐拥天下。

史上第一部行为艺术+古典武侠志怪游记小说——

一剑霜寒十四州

殷晓媛

[子]

二童暮归，误入雾毒之渊，迷不得出。遇一悬泉瀑布，其水似从无处泻下，浟湙潋滟，奔如银鬃。淙潨偏聚紫气，澄莹鲜有乱声，飞流半掩空谷，玄石不生苔衣。瀑下幽潭间横卧一天生桥，白石如洗，其上波光晃漾，如夜昙怒放。二童乃驻足戏水，嬉游久之。忽闻水中有声，如高僧晨诵，智叟夜叹，其形酷似一青鲤，困于碎石，水沫连绵。泅而得之，乃一断剑残片，其柄珠玉剥蚀，其锋锈污狼藉，已难辨识。“此何物也？虽已破败不堪，视其刃，似鱼肠，又似折花钢，却在其之上，犹洪波堆雪，流云拱日。必乃名剑是也！”“虚舟飘瓦，土牛木马，不如弃之。”乃大笑，捉而抛之。断剑入水，如迭雪过江，风蝶穿花，旋即不见。

[丑]

 
十年前。
樵夫雨后入山伐薪，闻鲵啼之声，循之上松壑，只见雾深似海，一隼投之，尚骨影不遗，况渺渺音声乎？然其声拔云而出，如莲之出水，萦迴不去。樵夫乃拄杖自盘道而下。行至百丈之下，见风舞鸟伏，林薮不安，一物悬绝壁松间，铿铿有声。攀而取之，乃一剑，约三寸，徒存柄上寸铁。其上镂一凤头，目如点漆。正怅然欲弃之，却见凤眼微睁，似久梦初醒来。乃忆其祖剑谱，“四大名剑”之首嶷空，人称“极恶之剑”。其凤眼迷离，洞视万物。樵夫乃以剑试其指，残剑见血而嘶，如噬骨之乌，凤眼亦赤。“真乃嶷空不假！”樵夫遂抛薪抱剑而走。

“来者何人？”锦鹤白袍青年端坐梨木太师椅，手捻十八菩提子，眉宇间有峥嵘不群之气。其人即菩提郡王何染之。其身后之百鸟彩雕绣幕，悬二剑——其名如雷贯耳，当今“四大名剑”其二：“极工之剑”㷰度，“极慧之剑”㺥先是也。与何并称“南何北叶”，京城“不扫堂主”叶满阶，得“极刚之剑”释暛，暂胜一筹。何忌之，明察暗访，重金欲求“极恶之剑”嶷空。
“小人敝姓李，以薪荛为生。幸得郡王大人所寻‘嶷空之剑’。如此至宝，不敢私藏片刻，特赶来敬献。”
郡王淡然道：“今日称得此剑者，与尔已三十七人矣。‘极恶之剑’，安能被汝辈轻得？”樵夫跪拜道：“小人微命，若非胸有成竹，岂敢妄登贵府。恳请大人一阅。”何染之将手一挥，示意将所献之物呈上。掀锦盒之缎，不禁愠然作色：“混世逐利者众。而愚妄如此者，本郡王却未曾见过！草莽有眼无珠，怎敢以废铁欺罔于我？”欲使人逐之。樵夫乃疾呼道：“以血试刃，方知宝物不假。”郡王闻此，勃然而起，手起刀落，将面前之案斫为二段：“本郡王只道是贪财刁民，不想竟包藏祸心，莫非以刃淬毒，欲谋害于我？杖责鞭笞，不得轻饶！”
樵夫断肋若干，痛心呕血，恸哭长叹，晕绝路旁，送归家中已是奄奄一息，不久便撒手人寰。樵夫有一胞弟，血气方刚。听闻原委，将家产悉数变卖典当，日夜兼程，一路乏绝马匹无数，进京献剑于一人，正是不扫堂主叶满阶。
叶本乃姑苏人氏，辰年生人，幼失怙恃，由名刹普悌寺绳墨方丈扶养。绳墨，大智高僧也，身怀三门绝学，誉满遐迩。其爱才亦笃，知叶慧根深厚，天资惊人，欲提携为衣钵传人。而叶并未弃绝傲气慢心，其人率性，好恶分明，爱羁游，嗜评弹，常与意气相投者称兄道弟。绳墨方丈圆寂后，叶将寺中事务托于师弟，进京赴试。高中榜眼，封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一时名满天下，万人钦仰。本仕途锦绣，而叶仅数年即厌倦不已，乃辞官，于京师自设“不扫堂”，广纳天下之士。
叶偶得“嶷空之剑”，不禁喟叹：“福兮？祸兮？菩提郡王为人自负，梦寐以求之物，竟阴差阳错落入我手。其必不善罢甘休也。”

[寅]

嶷空之剑，天下武林人士无人不知。但窥其奥妙者，不过三四人而已。绳墨方丈深谙其奥义，曾与叶满阶言，“天下诸剑，徒有虚名者众，佼然拔群者不过四。一曰㷰度，极工之剑，其色烨煜，其锋犀锐，以之击蝇，定均分其颅；二曰㺥先，极慧之剑，较㷰度更奇，遇弱则追，遇强则移，遇冷则眠，遇热则化，若以刚硬之物击之，则为绕指柔矣；三曰释暛，极刚之剑，又胜于前二者，西方之金，其质极烈，百折不挠，专克㺥先之木性。四则众剑之尊，万人莫敌之魔器——‘极恶之剑’嶷空也。凤头濯血，百淬之身。嶷空在手，三剑臣服，色薄光衰，缚不能动。故得嶷空者，坐拥天下。”

所谓“凤头濯血”，叶尝推敲秘笈，惊悉竟需十四人之血以祭其锋，方能入无上之境界：“龙声鸢骨承北荒，风灯木叶渡新霜。”即肖龙之人，歌女，纸鸢匠人，跌打郎中，三代单传之人，居朔方之人，流离之人，仙风道骨者，僧道，木工，叶姓人士，摆渡者，处子及肤白如霜之人。叶虽未剃度，亦决不喜以一己之私滥杀无辜。得此天物，竟惘然无措，重赏樵夫之弟后，便以红纱覆之，敬奉龛前，终不曾有妄念。

一日，见乞者投湖，使人救之。称其妻逃难颠沛身患重疾，问医无门，忍见日日生不如死，故寻短见。叶舍百金得良医活之。乞者乃感激痛哭，自称本名门之后，惜家道中落。夙知炼剑之法，今感叶恩，乃和盘托出。无须“凤头濯血”，只需按图索骥，行十四妙地，寻十四异象，沐十四大观，嶷空之剑即开无上光明。朱颜岭开天之光，绝晷山顶峰之焰，璿瑰之境之卷眼，䬓䬔岛之姤虫……叶满阶大喜过望，当即作别京城，不顾亲眷劝阻，门士请从，乘汗血宝马珪皦，一路驱驰，仗剑南下。

朱颜岭何在？京城东南，琯海之滨。 其形如螺，其上有丹红狻猊面，每日随日悬之方而转。狻猊面喷火数百丈，其炎所至，峻岩俱朱光奔腾，灼灼不可近，故名朱颜岭，未至之处，入夜则坚冰来覆，皤然百里，松柏悬甲，鸟兽潜迹。

欲入朱颜岭，不可昼行，发肤俱焚，肌骨不存；不可夜图，冱寒死地，气化黑盐，血作绛霜，如陷渊涂。须择昒昕之时，天色将明未明，毒焰欲涨还温，避狻猊之眼，蹈其脊而上，制其咽喉，剥其逆鳞，断其赤脉，以绝其焰。其势崒兀，马不可上，叶满阶只得独行攀缘。初自山麓以上，冰霜渐融，木石复苏，穿行其间，若借扶摇。步履匆遽间，有微光自东天而来，如星如萤，浮漾深峡之间，翻腾青雾之上，声如鹘鸠，伴行于道。及至山腰，忽见一靛色怪云自谷中而起，直上九霄，料是狻猊半醒，辗转欠伸。叶满阶奔冲愈速，手握“极刚之剑”释暛，横闯十八梦阵。所谓十八梦阵，乃狻猊绕项之十八蜃景，因昼夜炎寒不接，山势阴阳相战而生。突入阵中，时而风雨如磬，山洪咆哮，群鸦低飞，岩石崩坠；时而双日当空，山风如炙，桥路欲陷，熊罴哀号……“极刚之剑”不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权宜，只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削枭羽，断兽足，破气障，斩焰芽，其冲天血气，不可拂逆。至叶满阶以释暛为杖，急踏狻猊之额，飞身一跃，登顶朱颜岭之巅。狻猊如梦方醒，欲将之抛下，只徒增疼痛而已。少顷，一云羽自狻猊鼻息间悠悠升起，升至其眼前时，忽展翼化为绯凤，赫烁无伦。“此必开天之光也。”自腰间抽嶷空而迎之，只听訇磤如雷一声巨响，那锈蚀之剑陡然生出一寸崭新，其光鲜浓如血，喷射数十丈不息。“壮哉神剑！”至此乱云逃遁，群山雌伏，轩然霞举，惟此一人！

何闻叶喜获嶷空，慨然南行，方知自己有眼无珠，错失至宝，懊恨交加，实不心甘。一日，有高人来访，自称知掣肘嶷空妙法，不吝和盘托出。惟有一请，愿得郡王长子之血。郡王半惊半疑道：“庸脂俗粉，安入吾眼。未曾授室，并无长子。”高人道：“十年内，如得麟儿，皆为我物。”何虽憎其贪觊，恶其忍鸷，然别无良策。“所谓南何北叶，吾深以为耻。叶满阶一介啸聚群氓，傲睨万物之徒，何德何能，竟与本郡王同日而语。若得挫其锐气，破其盛名，立此毒誓，结此佞盟何妨？”遂出额心之血，以笔蘸之，立约曰：“若得真法相传以制嶷空，何染之十年内所得长子，无论贤愚妍媸，伉壮羸弱，一岁以内，即奉予高人为酬。若有欺瞒翻悔，五世以内家道败落，香火匪继，男为奴仆，女为倡优。”

高人得此约为证，乃曰：“嶷空开锋，其法有二：凤头濯血，乃成雄锋；今叶氏优柔愚仁，所取十四圣地之法，所得为雌锋。握至宝而不用，可谓败事。须知㷰度，㺥先，释暛三剑，均可依此法炮制，㷰度谓猰头濯血，㺥先谓蟒头濯血，释暛谓虎头濯血。所得雄锋，与叶氏雌锋相酬和，定能伏之，所谓夫唱妇随也。”
何击掌道：“妙哉！不知此十四人之血，可有时序？”
“无也。若逢而取其血而炼之，岂非天意。但如有一人兼多特质者，则所得法力加倍。如肖龙之木匠，朔方之处子。”

[卯]

叶满阶驾珪皦南下，经徙影国，桐焚国，蕤胜国二十七城，至绝晷山。远望其山如白蜡木，低处嘉树盘桓，幽翳横浮，中部奇岩兀出，云气萦纡，至其绝顶，光气辉奕，如瑶池隐于银霭。日悬中天，其光如醍醐直下，万物愀然，山河无影。“果然‘绝晷’也。”煌煌其壑，壁立如镜。叶举释暛叩绝壁以召众鸟。释暛之声，如志士之悲吁，灵童之夜啼，素鹳锦雉，闻声俱来，啄崖衔木，以为栈道。及至叶满阶傍山而走，如凫之点水，方知“绝晷之焰”绝非浪得虚名。其焰剔透如莲，圣光缭绕，或流转谷底，或辉映壁间，或匿踪云海，或莹然日下，无色无热，挪移莫测。

叶凝神静观，方知逐之不易。焰花烨烨，于乱云快雾间栖如神鹊，一俟睽然视之，则骤趋他处，仿佛躲闪凡目之浊。此时已近正午，顶峰之上，云如梨花，其根不绝。中隐约有电光，如惊蛰初雷，江河峰峦间，万物朝之。叶叹曰：“顶峰之焰，令人懔畏，莫敢直视。”奇焰无定，何以捉之？叶观之多时，惊觉焰俱有影，微碧而散，宛如落梅。当焰近身时，其影亦在岩上逡巡。叶乃得其法，一手捉释暛于身前，一手擎嶷空于身后。正午之刻，只见众绿影纷聚于前，释暛之锋，已郁翠如苔。遂举嶷空向后刺之，刹那间听得鹰隼凄鸣，虎豹远嗥，面前之绿影，顿作玄黄！便知大事已成。回首间，迷雾尽散，山泉复涌，日澈天低，群峰来贺！

叶于绝晷山登顶之时，江南不凋界邃谷中，有青气袅袅而升。不凋界居菩提国以南，襟清昲之海，云幕流澌，不见其巅，其山阴方圆数百里，草木不凋，故而成其蓝。先年，何染之经行此地，巧得㺥先。据称，㺥先乃一银鳞仙蟒，在界内苦修已逾千年。知何为有缘人，遂化为剑身，落其道旁。今何闻得炼蟒之法，将宝剑缚于桩上，以媒光之草拭其锋，以引雷电。何念动神咒，晦如夜阑之空中，有纁色涡旋现身。其中电光攒动如蛇，均昂头长嘶，似与其王相呼应。待雷声渐低，似在头顶，㺥先重现蟒身，翻扑不已，何便以金抉其口，使百千闪电贯入。不想㺥先缩身脱绳而逃，果然极慧之剑，不堪其倒行逆施，辄断其恩义，重返山野。

叶深夜乃返，远闻得珪皦焦躁嘶鸣，方觉不妙。果然，正当思忖之时，从街巷间窜出十余位黑衣大汉，将其团团围住。“足下可是京师独行侠叶堂主？”“正是。深夜来访，有何贵干？”“来取非汝之物。”“所欲何物，请明言无妨。”“如我等冒犯，叶堂主此刻伴身之剑嶷空，乃是僭有之物。请叶堂主视其剑柄，有净瓶状红光一朵。净瓶者，何郡王之徽帜，盖其诞时肩有净瓶胎记也。天下之物，自有其有缘之人，强占无益，终是竹篮打水。”“世间何物不是镜花水月，正因知其不常，故而朝暮叹赏，多加珍视。若非有缘，何以于万千人中偶得之。”“夺他人之剑，如欺他人之妻。”“本乃贤妻，奈何氏以七出之条放之，自此两无瓜葛，安有阻其重聘之理？”

匪首见叶言语铿然，不可说之，不禁恼羞成怒，使众喽啰围攻之。叶执释暛于印堂，若得四大天王加持，通体炜煜，匪不能近，近则鼻唇流血，双眦生疮。匪首使放矢杀之，叶挥剑以迎。其身手僄狡，气骨潇飒，箭簇当其锐气，如雪赴焰，如萤近光。叶笑而不语，挺剑一吼，数百铜矢，尽立匪首足前。“吾幼从绳墨方丈而学，不喜杀戮，请速归之。”众匪遂丢盔弃甲，狼狈而遁。

[辰]

叶满阶推门入室，不见桌案橱床等物，而见一照壁孑立，有锦带环其腰，上有荷塘村落，其色缥缈淡净，宛如画轴中物。触之，则尽化为墨，四字缭绕其中，如鲤覆鳞：“璿瑰之境”。
及穿其境，山势岑峭，不可骑行。水畔系一空舟，挢若犀角，白如象牙，叶即扣马登舟，循江而下。自上游眺注，彼岸咫步，秋毫毕见。而当其泛舟波上，清江如画轴渐展，岸起跌宕，水生曲匝，片刻可渡之江，舟愈翩行，竟觉光景渐长，江尾已隐入群山间，不可见。长轴漫漫，卷眼何在？叶满阶正咄嗟无从觅之，忽见一雪白龙卷风，自西天掠过，所经之处，青瓦白墙皱褶迭起，宛如水中倒影。叶至此竟豁然开朗：飓风之眼，以“眼墙”为界，其外所邻为风势最为酷烈之处，向外推移，风力渐弱。其内静如止水，青天丽日可见。“卷眼亦必如此。”叶满阶独立船头，放眼江上：烟波间群峰谲诡，孤棹外落日迷离，水墨中瑰景频出，筝瑟里幻尘尽翻。珪皦本于船尾倬立，此时昂然嘶啸，似有所睹。叶循声望去，见漂泛之处，江面粼粼如白绫，悉从碧渊中抽出，清莲冷村，自此而生。其下阒然无声，影波俱止。遂以绳系嶷空抛投之。半晌，未见异象，亦无声息。叶以为非所求，正欲收绳，猛见水沫逆生，形如蒲葵，潨然声动。嶷空跃出水面三尺，剑端银光闪灼，宛如新茸。较之前，剑身又长出二寸，莹如明镜，光可鉴人。叶大悦。又见剑柄净瓶状红光渐褪，只在模棱之间，不可描摹。刹那间天色薄暗，敛剑入鞘，再举头望时，觉身已不在画中，所立处霪雨纷飞，桐叶匝地，乃是客栈天井也。

何染之炼剑不成，㺥先亦绝义而逃，长嗟短吁，负气成恙。高人因劝慰曰：“幸尚有㷰度可炼。须知时不我待，夜长梦多。今日有郎中来访，诚宜取其血以祭之。”何染之道：“取则取矣，莫伤其命。”然事不谐，郎中奔出府门，疾呼曰：“何氏惑于行妖弄巫之人！平民危矣！”高人立斩杀之。至此木已成舟，何只得决意孤行。㷰度见血生烟，作夜枭之啼。其锋自工而野，自雅而狂，如文士投笔从戎，虽刀枪剑戟中尚有逸致，但已非当日之心。

何染之见濯血有功，乃微服行于市井，以猎其鲜。 无几，逢一翁，白袍长髯，于林间道旁削修竹以为纸鸢，众稚童绕其膝，以逐南风。何即上前，佯慕其技，曰：“犬子自幼恶与人同。寒舍不远，可愿一往，为犬子画山水之鸢。有白银十两相谢。”翁诺之，乃同往。入府门，高人遣爪牙一拥而上，将其擒住，以剑刎其项。手辣剑迅，鲜血如注，令人目不忍视。忽听一青衣声唱道：“邪郡王为剑害命太猖狂，自诩菩提怎奈鬼迷心肠。若非迷途知返将屠刀永藏，他日曝尸荒野青山难葬。”何染之大骇，使人再斩翁尸，只听扑棱一声，其颅间狼烟起，一青鸟窜入云间，翁之衣冠尽化为尘。
高人见此光景，即施术，以火燎翁衣之烬，全然无效。何顿足道：“某何有眼不识泰山，误伤仙翁，自招悔吝矣！”高人冷笑道：“何来仙翁，装神弄鬼之辈而已。少安毋躁，我自有妙法。”因以拂尘于空中画出一壁，曰：“此物曰蕴影壁。叶氏之行踪，阁下尽知也。”壁间竹影斑驳，掩一天然石窗，其外山苍野阔，沧浪澒涌。高人指江上一扁舟道：“叶氏，人中龙凤，僧中达摩也。今欲胜之，必不惜十倍之功。”何悻然不悦，曰：“徒倚侥幸而已。自今始，日杀一人，以占先机。”高人诈称捐功德诱杀一僧，又以施粥之名害一无家可归者于僻野。至此，㷰度已全无温恭之气，杀意凛然。


[巳]

何染之行秦淮，是夜，横绣舟于江心，斟玉浆于雪案，握卷对舞萤而读。珠帘之后，有歌女娥眉茜唇，花钗罗袖，弄筝而歌，其声凄恻如孤雁，其容绮媚似落花，恣挑慢捻，长歌低诉，纵铁石心肠，亦难不为所动。何请近前问曰：“仙姝芳龄几何？”敛眉答道：“虚岁十五。”又问：“姑娘顾盼倾城，琴技又出神入化，奈如今世道，淫猥之徒蚁集，深恐及笄年华，遭恶人欺凌。”乐师在旁答道：“多谢官人眷注，小女曾语老朽，虽漂泊无依，但求一知己以托终身。小女以艺营生，终身清白，并非烟花之人，如有恶徒相逼，小女性刚，必鱼死网破以全名节。”高人见何染之眉间有迷离之态，便低声道：“良辰佳日，难得阁下雅兴。炼剑之事，待明日无妨。”何笑曰：“尔且静观之。”高人便假意告退，乘他舟而去。至夜半乃返，暗登舟尾，以指破花窗以窥究竟，见舱中黑漆漆并无动静，血腥扑面。忽闻剑锋铮鏦，只见何染之破帘而出，手中㷰度，鲜血淋漓，剑锋裂为九股，招摇摆舞，若青丘之狐。“今歌女，处子，流离之人全矣。”

叶满阶再向东行，跋山涉水，穿大漠，涉滩涂，乃至极东之地——䬓䬔岛。其岛亦奇，状如荧惑，浮于近海。晴日如盐入水，踪迹全无，雷电交加时方显形。岛有四口，闻雷则开，吞吐疾风。至于姤虫何在，无人知晓。只道其色如胭脂，以白石为食。叶居海岸五日，俱响晴无云，岛亦如传说中物，未尝得见。至第六日正午，忽狂风大作，雷霆如炽。叶视海中，一鼋状巨影伏于波心，色若云母，其背微鼓如囊，有白雾自四角喷溢而出。叶悦其仙骨，又苦无舟以溯，正牵马踌躇，忽听隐隐有女子挑筝而歌，曰：“怊怅泝洄赴大荒，察察一苇江心荡。娑婆万般不可追，却抱功业入梦乡。”叶深然之。思己朝暮奋勉，孜孜以求者，无非冠绝天下之名，亦功名之徒也。此时，有桐叶自半空飘落，足有轮盖大小，着水面而不沉。叶遂登之。又闻柔婉女声道：“妾秦淮歌姬也。为何氏所杀，故来助叶堂主一臂之力。”是时，万千羽虫自海上潮涌而来，其光如孔明灯，入水扬波，使桐叶如顺江之舟，片晌已达岛侧。水静舟止，羽虫乃灭其光。叶端详之，其身莹澈，头颈微红，仿若胭脂，乃知姤虫也。举剑呼之，众姤虫就其锋而吐朱，嶷空一震，又生出两寸新锋。

叶满阶既得芳魂襄助于斯岛，便转南以过麝巷。其巷为瑞兽羚麝所守，户户门前植兰。羚麝鹿身羊角，善用三昧真火。每有客寓其屋，兰之色香亦变化，素心染墨，幽气始浊，均是有祸心险意之徒居是之兆。羚麝恶之，乃喷烈焰以焚其屋。至夜，月潮没岛，焦土垝垣乃苏生如旧。叶居之巷，春兰夜发数枝，英姿勃发，翠蕤无伦。其叶修曼而承露，其花玉润而含光，其香氤郁而入腑，其神隽朗而傲世。夜有羚麝流连其窗前，踽踽低鸣，沉吟不去。叶凭栏以望，羚麝以角顶其扉，方见其角间兀起一处，其色丹金，其形如莲，乃羚麝之王也。
麝王嗅香嚼兰，饫餍正酣，其昂首投足间雍容有王者气。少焉，又有三五麝自深巷现身，共食叶门之兰。叶细观之，麝王身形健硕，倍于其它，其腹下麝囊，祥光袅绕，仿佛紫晶。臣麝之囊则而赭未熟之色。麝王湛然与叶相视，如相识旧友，并无畏缩之色。炼剑之宝，即麝之香。何以得之，尚未得知。
遽然闻得狮吼之声，臣麝乃嘶鸣溃奔。叶惊，见一狮面鹫身之怪疾奔而至，状甚狞恶。怪以翅击麝王，麝王吐火以应之。然怪带火而舞，如厉鬼邪神，驭风猛进，其身不坏。怪见麝王束手无策，愈变本加厉，将其迫至巷尾，正磨牙欲啮之，只听麝王断喝一声，其音如叟。一茶色水柱自咽喉出，逢怪翼上之火，黑烟乃生，如遭雷击，毒焰汹汹七丈有余。怪哀叫扑腾，自撞墙垣，毙。
叶再视其囊，今澄然如青空。麝王近前，吐一石，如砗磲雪晶，以之砺锋，锋即锐如寒冰，净如足银，霜气凛然，敌莫敢犯。麝王作安心状，衔兰枝，低眉而去。

一日，何染之宴众友。席间，有宾朋言及不扫堂，曰：“其诸庙，堂，祠，轩，楼，亭，斋，门，营造神妙，无不巧设机关，推拉扭翻，开合移转，自朱门始，中轴为绳，数重洞天，收于百亩，实迷宫也。”何染之道：“我菩提郡冈峦高峻，殿阁荧煌，座上聚锦心绣口之士，阁间拱价值连城之珠，竟不如一介妄人之居乎？”遂求天下木工，通夹头榫，粽角榫，插肩榫，格角榫，楔钉榫凡鲁班七十二榫卯，天下巧匠，擅和玺，旋子，苏式彩绘，于不凋界之主峰，起重檐歇山之阁，东揽邃湖，南接琌岭，松风鹤觞，云阶月地。号之“镜台榭”，书四字于匾额：“渊渟岳立”。

[午]

叶满阶行于风蛊之城。其民鸠形鹄面，以藏青，石绿，南红，雄黄涂其颜，蝮皮虿尾饰其额，雀聚獾行，作蛙鸣蜥鼓之声。
依方丈所言，入此城，当寻 “余帱之风”：有女思慕之，则以花烛之蜡封其眼，素丝七尺绕之，令其立于上风，尤以南风为佳。叶自立下风，举剑而歌。如女感而泣之，而泪燃丝断，化为缇羽蜻蛉，直奔下风而来，撞剑则生摇风，飞沙走石，其力之巨大，如结网沧海，以待万里之鱼。
“余帱之风”可遇而不可求，其城之民，叶既藐其音容，恶其举止，抱勿近之心，只得按剑投店，从长计议。夜中，有怪鸟叩其户，其声丁丁。起逐之，复卧，鸟返而叩之，再起相逐，卧而五心烦乱，辗转难眠。闻楼下有人密语道：“小店但求风平波息，无咎无过，请高抬贵手，勿使喋血。”便知何氏爪牙已至。乃轻启吊窗，攀入院中月桂茂叶之中，又向上隐入檐间。未几，有人以追风蹑影之身手潜入，见房中无人，翻箱倒箧久之，乃去。天明，叶乃返其室，见案端置一吊诡之物：其形如捕醉仙，颠仆不倒，以妇人之发为须，顶上燃一烛，惨切而笑。叶细视屋内，再无异样，正欲以盆取水一浴，却见照水无影，井漪不兴，方知有蛊。叶检视店内，数人或坐或立，梦游不醒。忆绳墨方丈尝赠羊脂玉扳指，告之曰：若遇巫蛊之术，以此扳指弯弓搭箭以火射之，邪术乃破。叶夺墙上之弓，以灶下燃柴为箭，三箭连珠，一无虚发。其火与烛焰相遇，竟不相融，如夏萤冬雪，晨露晚钟，不可併现。忽而，箭火昂涨，烛火敛缩，旋即化作浓烟，似黑蛇遁去。

镜台榭既落成。高人使人猎一兔一狐一鹜一鹰一狼以为牲，四方设坛而拜。狡兔三窟，进退合度；狐死首丘，善终其乡；云趋鹜赴，门庭若市；鹰视狼步，压服众生之意也。礼既成，见何染之持一觥而来，鲜血也。问其何物之血，答曰：“古有白獐白麂，今得白眉白发之木工，又自朔方而来，安能轻免之？”高人遂悬剑于堂，以拂尘蘸血以濡之。只闻怪声噭噪，㷰度青筋暴起，如血气青年冲冠一怒。高人喜曰：“剑之将成，足见其刚。今释暛亦难敌其锋也。”

翌晨，叶满阶枯坐房中，闻一婉嫕之声道：“叶堂主单骑过百城，却不知成败之机在此地也。”叶道：“门外何人，请坐而叙之。”即见一妙龄女子推门而入，红衣楚腰，焕然夺目。其珠钗花钿，翠额银珰，步步璁琤，仿佛云宫之音。叶乃抱拳道：“适才并未听闻屋外足音。姑娘绝非凡人俗士。”女子回礼道：“蛊王之女绕可懏。昨夜遥见此楼有青黑之气，知人放蛊，便前来迎救。不想叶堂主已自破之，实乃难得。今晨追其所遁，便知此蛊自不凋界镜台榭而出。想是与菩提郡何氏有夙仇罢。”叶叹曰：“并无怨仇。何氏求胜心切，滥杀无辜，今必阻遏之。”女子道：“有妖人授何氏蕴影壁之术，故叶堂主之事，何氏尽知也。今授叶堂主回术之术，若有人施术于君，不能伤其毫发，辄反噬之。”叶谢之曰：“不必。我有扳指可以防身，何必因人一念之差而伤其性命。”女子颔首道：“叶堂主宅心仁厚，甚景仰之。今恳挚之言，望君听之：今何氏苦炼㷰度，余四人而将成。若不速止其妄行，只恐九尾妖锋，释暛亦难克之。此城以西一百三十里有一谷，曰雾毒之渊。其渊幽旷氤氲，深若无底，四面峭壁，湛翠生光，能夺万物之盛气，养风骨于未发。故坠渊中之物，盈者亏，虚者灭，空者反生。如能诱敌深入，将㷰度投此渊中，则妖性尽失，君当为之。至于始作俑者，何氏幕下妖人，系出未晞山。小女子今即往之，釜底抽薪，断其给养。”叶因曰：“与姑娘素不相识，何敢承此大恩，令姑娘以身犯险！妖人与何氏形影不离，妖人至，则何氏必随，再夺剑不迟。请共赴未晞山。”

未晞之山，其形险恶，鬼鸟出没，终日瘴雾不散，又多毒苔。绕可懏以夜光珠置杖端，则神光引之，百瘟不染，又以香砂撒地，则蛇蚁匿踪，猛兽远遁。山中莸艾蔓生，叶以利斧左右斩之。绕因笑曰：“何以怀双剑而不用？”叶答：“神剑堂堂，岂可以恶浊之物亵渎之！”至午，二人行至一峡，俯瞩见一道观，芜寂少人，三两童子于溪边担水。绕疑有诈，乃以神树之叶抹眼以眺，未见妖孽。“怪哉！是何道观，竟无道长，一干顽童自蔬自炊，晴耕雨读。”叶道：“吾亦奇之，若非此地神童早慧，则道长必已遭不测。”二人至观门前，一童子正阶前灌畦，问曰：“此观殿宇重重，何以竟无观名？”童子阴阳怪气道：“既是未晞山，自是未晞观。尔曹何愚也！此去前后七百里，妖藤怪树，恶豺狂蟒，虎豹尚不存，况人乎！此观，山中独一也！”又问：“道长何人？”曰：“此观原为放鹤真人所建，后因其东郭之仁，救一贼匪，这厮便僭冒道长之名四处招摇撞骗。后道长责之，竟杀道长而逃。人称其入菩提郡何氏府内，如蚁附膻，沆瀣一气。故今并无道长也。”叶再问之：“妖人之术，自何处学得？”曰：“道长知其心不正，未曾授其道术。然此贼盗得诸般秘笈，又将道藏阁付之一炬，故未可知也。”饶道：“妖人去后，可有折返？”曰：“未曾亲见。然观中戛云洞每至晦日有灵异之事，怪谲不宁，有言乃贼在此设坛，采山之精气。”叶绕二人乃请一探，见洞中乳窟地缝，暗河天坑，其深不可测，观中童子俱不敢近。绕取一雉，燃其羽以为飞炬，方入洞视之。见洞中九曲回肠，暗道密布。至其深旷处，有供桌及五色令旗，取山麓，山阿，山隈，山落，山腰，山脊，山腰，山峡，山峰之石，为洛书之局，以酥油椒酒浇之以续香烛。中有一塔，上以符纸血书一八字挑于旗竿之上。“此乃妖人八字，今乃知妖人法力之源也。且将此八字撤去，则妖人异术佞才尽失。”饶取古今诲淫诲盗，恶俗不堪之书五册，焚为灰烬，加海芋花，尸臭花，断肠草等几味，捣为碎末，以覆燃烛。洞内刹那昏黑如夜。俄顷，只听洞间之物萧索飘举，有疾风骤雨自残烬间生，夺路而出。一时山岳猛呼低泣，霭岚横奔疾流，魑魅明躲暗奔，木石长摧短折。“妖人久集之戾气，今将霁矣。”黑云如晦间，见五色鸟钻入云中，原是令旗所化。于是风消雨止，万山响晴。道观童子无不拍手称妙。饶媚然道：“叶堂主，‘余帱之风’在此，可愿沐之？”乃自封其眼，系素丝于上风。“承蒙错爱，叶某幸甚。”众缇羽蜻蛉，如过江之鲫，为清风所举，如灿金润玉，过叶之肩颈。叶举剑，则群蜻蛉均聚剑端，如嗜蜜之蚁，寻香之蝶。嶷空清锋渐长，红光暗生。

[未] 

叶即别饶氏女，以三年为约，若得胜何氏，则归而会之。于是向南九百里，至浅灯迷幕。此处孤城屹峙，罕有戍守，其川岸纵横，洪波浩淼，无舟楫以渡，凡七尺宽水面皆列寒冰莲盏，霱雨为蜡，花焰吐绽，百日不灭。

浅灯迷幕之机要，在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其眼在“梦，影，露，电”四字。必有天赐之机，一举聚齐四者，嶷空即脱胎换骨。

梦则入夜，影则傍水。叶泊邻水之轩，晨歌暮酒，以待幽梦如龙下之。所不解者，电者，雨之扈从，雨至，则露尽褪，此夏虫语冰之事，何以聚齐？且客居此城多日，长夜茫茫，虽眠亦无梦，叶惟叹天数不由人矣。一日，叶漫步水畔，经一琼树之下，忽遇雨，遂席地坐而候之，不觉入眠。须臾得一梦。于某溪畔饮马照水，见一翩翩公子，剑眉如笺上松墨，锦肤似月下秋霜，绛唇若雪里落梅，罗衣胜湖间春光，亦在水面下饮马，举头见叶氏正端详于己，面露讶异之色。叶语之，竟无声，公子丹唇轻启，似有所答，亦不得闻，只见水面泡沫如珍珠次第浮起。叶焦灼不已，乃取笔于水面写下二字：“何人”。公子莞尔，提笔答曰：“染之”。叶氏大惊失色，猛然惊觉所栖之处大雨倾盆，自树间泻下。雷霆万钧，系于旛盖，叶竟忘拔剑以就之。至其如梦方醒，惊雷已远。方悟《金刚经》所言非虚也。

何染之使高人寻三代单传及仙风道骨之人，至于叶满阶本命肖龙，若得出其血，则十四人全，㷰度扬其厉而遂其极，绌嶷空，释暛二剑，则独步天下，盛荣不可量也！然近日高人锐意不复，颜状颓靡，行踪叵测，言辞闪烁。何疑之，使人监视，曰高人甲黑如绀，唇紫若泥，如饮鸩毒，每日必先以石灰洗其指，铅粉着其唇，麻渣傅其面，方入见郡王。其形容陡变，必不能久瞒，遂令人采天下之土，凡山巅之土，海滨之土，屋下之土，林间之土，水泽之土，通衢之土，田园之土，灶端之土，佛身之土九味，与五毒，灯草，炼石相煮而食之。何异之，乃以诘高人。高人面有难色，道：“叶氏捣我法坛，破我符阵。今若不出此下策以抗之，则功败垂成，㷰度之力亦尽废矣。”何愤然道：“何以至此？”曰：“叶氏不通道术，本不足为敌，然得蛊王之后饶氏女之助，已坏我大事。今叶氏孤身前往浅灯迷幕，吾等当杀饶氏女以翦抑！”“区区女流之辈，竟染指叶氏之事，自除之以雪大恨！”乃欲差人前往风蛊之城。“郡王且慢。饶氏女精于巫蛊，非寻常之人可伏之。然天无绝人之路，所谓重剂起沉疴，我有一冒险求胜之法。有一渡口，曰狓㹹之津。其状狭长如狼牙，二水夹一江皋，炼蛊之人称之‘白牙’。凡奇门异术，逢之如临风燃蜡，无不立散。如能将饶氏女诱至此地，则我等可瓮中捉鳖。”何喜曰：“此万全之法也，因何谓之冒险？”曰：“我等于狓㹹之津之岬高悬一镜，以借津渡之风，曰六散之镜，散其眼耳鼻舌身意，则轻者瞽聩麻木愚痴，重者神形皆散，如屉上之雾炙侧之灰。然镜照之域，我等亦不可近之。倘有周折，饶氏女不死而令其逃之，则遗患矣。”何曰：“勿虑。我且令重兵守于彼岸，出之者，杀。”

至与饶氏女约深入津渡之日，暴雨起自西岸，一时晦暝难辨。刚风怒号，流澌滔腾，何之兵马暗地埋伏，见一蓑衣之女乘船渡江，立令把口守要，重重包围，水泄不通。至午，未见有舟来返，何乃疑心道：“莫非有诈？饶氏女诡计多端，安能一入我阵，尸骨不存乎？”高人道：“我见岬端有赤气，浓如狼烟，高若旗旆，飐飐十里乃散。想是顶风放蛊，引火烧身，命丧于此。然不可妄动，恐是圈套。待我以镜燎之。”便命人举十二小镜于八方，以取母镜之光，投入岛间。只见白光汹汹如烈焰，草木尽生青烟。一刻后，高人乃击掌道：“狓㹹之津，今鼠兔不存矣！”

二人前往视之，见一白骨悬水车上，高人便道：“果已毙命。”何检视其身，见其腕间有一铃，怒道：“此非饶氏女，郡王府之婢也！”

叶满阶不得“梦，影，露，电”， 乃失魂落魄，对雨啜茗，戚戚不前。未几恍然入眠，见绳墨方丈驾粲焕云光，自名山而下，轻颔其首，笑道：“满阶吾徒，尔之顽敌，非何氏，乃己之心矣。”叶泫然涕下，施礼道：“与恩师十年契阔。弟子愚钝，请师父指教。”方丈道：“汝五岁之时，有一小童与其乳母失散，流落多地，褴衫敝屣，入我寺中，可曾记得？”叶复曰：“弟子记得。此童垂髫白面，略幼于弟子。自称姓吕，小名芦漪。”方丈道：“其年尚幼，然已具警慎之心。其衣衫虽破，乃上等绫罗，汝且思之，并非寻常商人吕氏子也。”叶顿悟道：“百家姓中，何吕施张之序也。小童姓何，故随口道吕。”

叶时年五岁，方丈赐名飒沓，剃发而未受戒，缁衣布靴，于普惕寺山门外扫秋叶。见一小童衣衫褴褛，泥面乱发，然眉清目秀，肤如素绫，肩上挂一蓝布包袱，气息窘促。乃入寺报方丈。问其姓名，道江东布庄吕氏幼子，小名芦漪。于街市与乳母失散，又遇歹人追赶，即藏身商船过江，方圆百里了无人烟，望山间有佛塔，乃上山投寺。使上斋饭，囫囵吞之，似已忍饥多日。方丈又使沐浴，以叶之衣物予之。待小童自后房出，已形貌焕然。剑眉素面，皓齿朱唇。其发垂肩，青郁如莨绸，叶甚羡之。方丈置书院中，使之同案而读；又添衾褥，使其同室而卧。小童冰雪聪明，智巧善辩，每与飒沓机锋往来，而飒沓视如知己。一晨，见小童早起，对窗而坐，乌丝迎风，如鹊如檀。乃取俗家旧物，月牙木梳以掠其鬓。方丈自窗前过，见之，竟怒喝道：“不可！”二童噤若寒蝉。方丈乃长叹曰：“果然业力所驱，分毫不差也！”

回想当日光景，叶喟然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既然冤孽已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当与何氏一会。”又泠然曰：“梦，影，露，电四字，尽在与何氏恩怨矣！”绳墨方丈微颔而笑，转身向群山而去。群山又涣然作愁云惨雾，羽化为凛冽山雨。叶乃醒，方知身在院中，通身已为暴雨所湿。

叶遂行剡心池，以取其海心。《六合八荒经》曰：“剡心池，古名洸昶之海，在菩提国以南，深七百仞，其色如璧。有鲛人，名曰玾㦻，不织不泣，雨霁之夜乃出，踞岛对海而歌，其气乃化皓曜，长明至晨。其东五百里为不凋界，其山如蓝，草木恒青，多樗瓒之花。其山巅有鸟，曰夸䄆，其羽斑斓，声如步辇。夸䄆群聚之处有瑞气，可为亭榭。”日暮，宿不凋界，远望彼山之上，镜台榭檐牙高啄，傲然不群，宛如巨鹰，其上乱云飞展三千丈，攀天接海，浩茫无穷。
夜凉风起，萤流窗中，叶乃醒。揽衣秉烛，佩双剑，循溪涧之声自不凋界而下，行诸海畔。此时正值更阑，星汉低悬，如蛛网朝露摇于淼漭之上。叶见一物自水中近，皎然如雪，衎然无声，以为鲛人怪鱼，待其自水间出，乃惊其乃一白虎。叶乃捉释暛之剑，不想鞘冷如冰，竟不得出。虎开口而语，其声如垂暮英豪，道：“我即释暛是也。今何氏于镜台榭设坛作法以炼妖剑，其刃之坚，十倍于我。‘极刚之剑’，羞与凶逆相提并论，故来拜别。”叶相劝道：“何氏所为，炊妇之技耳。待我覆其釜而焚其勺！”虎摇头回道：“胜负，主公心之所系；荣辱，我之所重也。”乃跪叶前，三作揖，复入水而去。叶大惊，出释暛之剑而视之，已碎为数段。

叶痛失良剑，因临风而泣，将释暛玉碎之躯葬于白虎入海处，念经诵咒，以甘露洒之，与生灵无异。正欲起身返回山中，忽有一鹤落岸，以其喙划沙，上书：“释暛虽去，嶷空不死。”叶转悲为喜，追问道：“神鹤可是嶷空？”鹤又画沙：“非也。嶷空之使。”使其回望夜空，众星列宿横列天中，泱泱无极，上接太虚，下涌无地，成一火凤之形。乃悟绳墨方丈曾道：“嶷空极恶，然若以至上光明感之，永忠其主，铁骨不渝。”

鹤使令叶乘之，振翅穿云，飞临千仞之上，于瀚海上空俯瞰，叶初甚恐，抟风踏雾间又飘飘欲仙，至纵观全景，乃豁然悟之。海岸之形，绝非固着，亦如水波浮动，海之形时而如陨星，时而似睡兽，时而若风入松壑、雨打芭蕉，愈变愈奇，令人瞠目结舌。叶语鹤曰：“海心究竟何物，吾尚无定论。”鹤乃笑，其声如童子，低飞以示之。方才盈如卧象之海，而今窎远空静，其岸自四面涌起，宛如葵花，中有万千莹莹如冰之物。及至海之形再变颀长，仿佛神女醉卧云中，其间明灭闪烁之物俱聚在一处，在神女之襟。叶即凌空拔剑，只见星汉间巨凤倏然而下，凤剑一体，翼火冲天，潜入如渊大水。一时浊浪翻腾，鸥鹭狂鸣，山海失色，云霞欲崩！鹤翅亦为狂澜所湿，跌入海中。叶以为必死也。然落一软物之上，翻身一瞥，乃凤翼也。怒潮冲撞，叶乃昏睡去，苏生之时，已在万顷沙间，剑在身旁，瑞光百丈。而洸昶之海，竟无踪无影。


[申] 

萋斐之城，刀剑兵器，金银俗物，皆不得携入。凡入城之人，必先踏九十九级“悬水仙梯”，越壕池飞瀑，以“弃其俗调，涤其邪见”。上至王公贵族，中至大夫名士，下至贩夫走卒，必使洗剥如初诞，以兰桂诸花浴三日，着素衣帛屐，佩蘼芜，芸辉，芷兰，茝草，杜若，留夷，芳苓，方可入其外门。萋斐内外九重城墙，自外第一重起，其间亭台楼阁依次为桃木、鸡翅、楠木、鸂鶒、花梨、酸枝、乌木、紫檀、黄檀，其地势渐高，至最内城乃如山居，不渍不涝，院落间有辛夷、木犀、垂柳、牡丹、桃李杏梅诸花木，池中夏日芰荷如火，窗下又多海棠水仙。行走街巷间，木香盈鼻，如入茂林花海。

叶满阶于城外见其告示，即拊掌笑曰：“城中非花即木，钱刀不入，何以商贾？”曰：“贵客有所不知，此城之民，无论医匠皮金，庖师屠沽，均以联易物，上乘工对，得上乘品物，语粗辞鄙，或被逐出。”叶乃正色道：“颇合我意。”乃将剑马诸物寄放城外，孑然入城。

是时天青欲雨，叶遇有鬻蓑衣斗笠者，便问价值几何。货郎问其名，开口便出一联：“衰草满阶，安效修竹立丹陛。”草头得衰，“蓑”也；立字加竹，“笠”也。问货郎名，“田青”是也，叶乃道：“春虫半田，当慕泉贝化青蚨。”骂其见钱眼开之“蠢货”也。道旁看客喝采一片，货郎只得取了上等蓑笠相赠。

叶由外城入第三城已是未时，不禁饥肠辘辘。入一酒肆，掌柜见其沈郎清瘦，不似浆酒霍肉之辈，得知辰时生人，便出一联以诮之：“晨看蜃景，珍馐美馔岂沾唇。”叶亦不愠，以其午时生入联：“午试杵砧，霓裳羽衣竟如许。”其意在自嘲，我叶堂主一代仙风道骨之人，锦衣珠衾辱于砧杵，亦处之泰然也。掌柜遂笑逐颜开，奉上酒果，供其享用。

萋斐外城狭长，至内则愈加宽绰，入第五城时，第六城城楼宛然遥迢彼岸，白云飘飘，神雀轩翥。叶斟酌当日必不能达第九城，因思投店。店家见其心事重重，便戏作一联：“东隅有店，切切一心犹惦之。”“店”字得一“心”，“惦”也。不料叶竟脱口而出：“南风无主，惺惺二人空往矣！”店家知其心中悱恻，不便多扰，便速请上房。

翌日晨起，便唤一车夫欲径入第九城。车夫道：“小人虽微贱粗人，却也须得公子妙对方可驱车。”叶笑道：“请出联。”车夫回道：“小人与他人不同，还请公子以‘无情对’相和。所谓无情对，字字相对，却差之千里，毫无相干也。”遂出上联“鱼肚白”，叶以“狗头金”对之。车夫道“权当是无情对罢。”便将其载至第六城，又出一词“宽慰”，叶以“长安”对之。至第七城，出“花酒”，对曰“草书”。及至第九城城门，车夫停车拭汗道：“此联料无可对也。我且先出一字：酒。”叶道：“‘柳’。酒乃水鸡，柳为木兔也。”车夫又道：“酒中仙。”叶对以“柳下惠”。车夫大笑道：“今日竟得遇奇才乎？请听此联，若能对之，不止恭送公子入内城，更鞍前马后酒肉伺候！上联乃是：李白人称酒中仙！”叶随口对曰：“狄青天骂柳下惠。狄者，兽名，李者，木名，皆物也。白对青，人对天，称对骂，安有不工？”车夫赞不绝口，履其言，叶乃得入内城。

[酉]

《恩鹮寺八十八山图》曰：“黑牛縴白虹，始见恩鹮寺。”叶素不信之。是日，叶按图索骥，自魁顶山、月额山、蚕眉山、睡目山、犀鼻山一路深入，远见雁项谷深卧群山腹地，其色，其色烟黛，其形柔长，其光流丽，若一天池。及入谷中，露重如雨，雾幔沾衣，便觉湿冷。叶盘涉至一高地，地图“云肩梁”之所。此地峣峥，石羊攀绝壁而刍，蟠木枘怪石而生，云自谷中飘举，经此不雨，尽化缟袂，褪裂而去。叶举目瑰异间，见青襟原只一坡之隔，其下牛羊缓步，俱穿鱼肚坞而行，乃随其后。入狭处，壁如合掌，光走幽隙，“一线天”是也。岩廊间，竟有一庞然之物躅躅于前，以声辨之，乃一黑旄。忆其入口极窄索，不知由何而入。向前摸索百丈，犹未得出，其陡崖障翳，愈显窈杳，叶乃焦心，以为必死路是也。

猝然，一暗影自上空掠过。叶以为稠云将雨，却闻啁啾之声，重重如蛰雷，惊觉乃群鸟低飞，贴崖顶而过。此时又闻隆隆之声，犹地动山摇，与春雷相噭应。正大惑不解，见眼前之狭壁摇撼如假山，乃是黑旄以角拱之，倏瞬间竟山崩石落，轰然洞开！

此时群鸟归列，袅袅如玉带，挂于牛角，安随其步，陶然向前。乃知“白虹”所指。遥看恩鹮寺殿阁干霄，朱甍丹瓦，白云缭绕，不似寻常寺院，竟似一宝光莲台矗立平野之上。叶乃盛叹。及近，有白眉老僧自寺门出，合十道：“老衲久候于此，此生终得见叶堂主。”叶诧然道：“何以知我将至？”老僧道：“所谓因缘，朝夕无差。此寺之名，乃因绳墨师兄当年云游至此，于山洪间救得一朱鹮，朱鹮乃衔石以葺颓殿。”叶寻其所指，果见大殿半壁皔然，半壁金赤，细观其肌理，非此山之石也，乃感朱鹮百里衔石报恩。老僧出一盒，曰：“此绳墨师兄之物，今遵其愿托于叶堂主，务请珍存之。”叶百感交集，不禁潸然沾襟，然盒竟不开，便道：“师叔可知盒中何物？”曰：“锦囊一只。危急之时乃自开也。”

叶拜别老僧，西行往逴迈原而去。逴迈原有草名𠗙霖，其叶如菹藻，色如月华，吐水如龙，喷涌七丈，故逴迈原虽莽原，其状如弱水也。其波力可载人，时有人凌波行之，无须舟船。行逴迈原，须取其彼岸黄花，彼岸在其东耶，南耶？不得而知。叶左杖右桨，如履薄冰。时有游鱼过其靴下，虾蟹入其袴中，水中更雷电横行，令人胆寒。然行步久之，叶乃悟其道：𠗙霖之起伏，譬如禾黍。人蹈其上，当如蜂蝶，御风而行，不应如走兽，蠢蠢沉步。于是昂首轻身，风流而行，浊浪狂风竟不得当之。

忽闻有人高声道：“叶氏，本郡王知你在此！本当你是大丈夫，谁知竟是怯阵破胆之徒！实乃扫兴耳！”叶乃回顾，见一青年乘桴而来，衣若青瓷，面如冠玉，眉胜青锋出琫珌，目比睡凤卧云霓。其风华俊逸间，又有一股妖冶之气，乃前日梦中所见何染之是也。叶正欲上前应之，却见其举目四望，似视若无睹，乃忆书中曰：“𠗙霖长命，其老者可逾百年。百岁之株，其香若芝兰，人蹈其上，辄隐身匿形。”叶本无惧色，奈黄花之期有限，一俟踏入逴迈原，黄花即感其人跫音，若不当日取之，则凋萎涂地，永不可再采之。权衡利弊，叶只得原地不动，待何远去。

然何并无退却之意，却抽九尾妖锋㷰度道：“为我搜剿之！”乃啐之，抛于三尺烟波之上。只见红光如血，㷰度化为一九头恶犬，左右嗅其气迹，咆跃向前。

㷰度所化，敏兽也。因叶自恩鹮寺而来，受香火之气所熏；又因经萋斐，得花木百味沾衣，㷰度旋即知其所在，龇牙欲近之。何不得已拔剑御身，又恐嶷空之锋尚未炼得百淬之身，为妖剑雄锋所惑，变节作恶。正进退维谷之时，忽听一声惨叫，见一犬头鲜血淋漓，一丈青铜长箭直穿其颅。原是饶氏女足踏滚浪双轮而至，手持巨弩，上刻符篆，口中念念有词，对何染之冷笑而视。见何手执素绢桧扇，含笑独立桴上不动，当即又连发两箭，射落二犬首。只听叶喊道：“何氏诡计多端，饶姑娘小心。”饶氏女将头一仰，面带鄙夷道：“何氏欲杀我于狓㹹之津，谁知法器顽疏，道术短浅，竟误杀自家婢女。”至此，何染之冁然道：“㷰度神剑，刀枪不入。能伤之者，必是秽物之箭。堂堂蛊王之女，竟成日与汙漫污浊为伍么？”饶氏女反唇相讥道：“仁者见仁，鄙者见鄙。见汙漫污浊，必是腌臜龌龊之徒也。安知我饮神咒，吐气箭镞之上，攻无不克。”话音未落，只见何自袖中出一物，高举过头，乃一圆镜也。灿金天光，见之乃聚，一时晃昱无匹，如万丈烈焰囚于镜中。何忽作疏狂一笑，道：“幸我早有所备也。”遂以镜照饶氏女，其光落饶氏女之额、之面，并无反应，然一至其胸腹，便闻响如爆竹之声，皮肉尽裂，浓烟如蟒窜逸而出。叶高喊“饶姑娘速躲入水下！”惜为时已晚。饶氏女之躯一时好似稿稾，火光冲天，又似枹鼓，木脆皮崩，焚毁一空。何竟若无其事摇头道：“销蛊之镜，其蛊愈重，其焰愈烈。岂非自招？”。

叶抱嶷空于掌，狂怒道：“尔等灭绝人性，丧心病狂，实乃衣冠禽兽、死有余辜！”便大步流星，踏潮头向何而去。何乃鸣犬笛，将㷰度唤回手中，虽妖炎犹炽，然因连失三首，元气大损。只见叶满阶手起剑落，火凤如晴空雷霆，以迅雷之势抟风而下，撕去六头犬侧腹肌革，露出白骨森森。㷰度吠声凄厉，肌理间见扭纹裂痕，只在须臾间便锈迹纵横，刃钝齿疏。叶举剑逐之，何驱桴以避之，调转不灵，几欲倾覆。何见势不妙，乃自销蛊镜后出一冰丸，抛入空中道：“后会有期！”只见逴迈原上茫茫一片白烟，延绵数里，浓如花乳，何染之已不见踪影。叶复又叱喝道：“尔等缩头踡胯中山狼，料是心亏技穷，竟使遁形之术！早知狼子野心，当日于普惕寺当将尔拒之门外！”

叶狂怒未已，只听茂草飒飒，大水汤汤，万里海上，似杳无人迹。便叫道：“且看我斩木捉猿！”遂以布覆眼，以剑横斩密草。应刃披靡之处，其上之水亦急颓永溃，有如暗滩。嶷空勇猛，一剑可削百步之草。纵横五十步间，忽听得一声惨叫，何染之滚落水底，现出本形。只见其鸾身蝉步，风鬟雨鬓，揽残剑，溅飞沫，自泥石间摄衣疾走。叶以剑击之，中其袖而当其镜，有烟如白昙破萼，然其中有利齿，色白如象，层层开合，欲啮嶷空之凤尾。叶闪避之，复又一记偏锋攻其下盘，何躲闪不及，踵上中一剑，血流如注，乃大叫一声，急退，起裾而视其伤。叶见何胫间系一莲绳，正是当日普惕寺相赠之物，便冷笑道：“果然‘吕芦漪’不假！今日谅尔插翅难逃！”

何视叶之肩后，竟哑然失笑，如握胜券。叶只道身后有人偷袭，旋转身欲与搏，谁料竟并无一人。回首时，白烟再起，何已杳如黄鹤。

[戌]

十四圣地之末，雾毒之渊也。初，与饶氏女定策将何染之妖剑投其渊而去其毒，而终未遑一往。叶知成败在此一战，乃闭户静心，焚香沐浴，抄经百卷，将绳墨方丈所留锦盒笼于襟中，乃出。
雾毒之渊，其云雾浓如酪浆，终日不化，不似别处。传说本是繁花福地，翠木岑蔚，丹曦绚焕，逝川仙人与回天巫女常在此欢会。后巫女移情别恋，因素知仙人性妒，必不宽饶，便投毒于银瓶，使仙人饮之。仙人举瓶误触崖壁，瓶裂，酒竟不漏，大骇，将银瓶掷出。瓶落霁峰，一遇炎光，其毒始布。涧壑冈峦，无不蒙害。数百年来，猎户牧童无不视之为畏途也。

叶挎嶷空，携弓矢，燃枯骨以上，青烟如幄幕低垂，其下数丈，雾不得入。沿途泉冷石滑，豕突猿啼，乱絮霏霏，浊光晻晻。叶几为瘴气所迷，幸得佩萋斐所得蘼芜，乃得无恙。至其巅崖，见二影隐约相望于彼峰，便知是何染之与妖人也。见叶举步沉纡，何乃哂笑道：“步如老妪，只怕不战自败，败了本郡王兴致。”妖人附和道：“闻其登山涉川，伏麝降鹤，以为必英武魁伟，不想竟是虚孱书生。风闻之事，想必是为沽名钓誉而捏造之。”

叶端然道：“尔曹狼狈为奸，草菅人命，丧尽天良，人神共嫉！今日之战，既是为饶姑娘报仇，亦是为尔剑下冤魂索命来也！”遂按剑以迎。道人笑道：“竖儒非绳墨顽徒乎？乃公今定令尔见识一番！”遂二幡对开，列三法器于其间。

妖人握其一于掌，道：“此物名‘千寒之萤’，遇之肌骨成冰，心腑如石。”遂举帛囊，数百飞萤倾巢而出，其色白如严霜，通体覆茸毛，所栖之处，滴水成冰，草木顿凋。至其落叶之肩腰，只见其眉生冰棱，耳挂雨凇，不能动弹。妖人哈哈一笑，正欲近之，却见叶愀然而起，弹冠振衣，惊道：“千寒之萤乃取于冰谷绝地，竟不能奈何！”叶亦不解，道：“本已四肢僵冷如铁，见寒气盘踞如蛇，径直钻入前胸。谁知一道白光，只见蛇首纷纷落地。”妖人恼道：“这厮定是食了朱颜岭之逆鳞，五内藏火，方得破我之法！”叶猛然忆起，当日有火鳞沾于剑锋，刮捶不脱，恐其伤剑，乃以齿磕之，许是吞下些微。

何染之见此颇为不快，只道那道人骄傲轻敌，伤己璧誉，命之速战速决。

道人忿忿，又取一物道：“此物名曰‘过山雷’，能辨人之臭，而与之感应。虽木槌而慧黠，神光抖擞时并不近身，伺其昏昏欲睡，或饥寒交迫，乃突袭之。”叶解颐道：“果然妖道！器如其人也！”道人以槌投叶，槌化一燕，展翅而掠，至其顶，见红光缭绕，神灯如炬，回旋不敢稍近。此时天穹隆然有雷声，黑云千卷低贴山巅而过。说时迟那时快，叶弯弓搭箭，插云霄以取电火，以扳指引之，直射飞燕。燕循声而落，宛如三尺火球，扑跌草上，又求救于其主，道人须袍皆燃，暴怒而杀之。

何染之喝道：“无用蠢材！”拔剑欲与叶决。㷰度旧伤未愈，浑身药渣，淋漓不止。而何之踵亦隐隐作痛，使其双眉微蹙。叶视其身后空中，九头巨犬已现，前日伐杀之后，项上又生出三头，然皆闭目不能动也。叶之身后，火凤展翼冲霄，高驾飒飁，一声威鸣，口吐毒光白焰，排山倒海奔将过去。㷰度暴跳而起，獠牙忽伸出三丈，坚若铁钩，以刺凤翼。凤抽身而走，然右翅已伤，乱羽与血纷然而下，仿佛玄冥之间落日迸裂，梨花尽染。凤升至高空，离云拔雾，为烟霞云光所涤，血痕乃净，遂反身啄巨犬一目，犬哀嚎翻腾，血涌如注。凤复以爪弄之，作蹴鞠之态。道人见犬挣扎不起，乃速取第三法器助阵。此物名“诛心神鉴”，所照者，无论君子义士，善人侠客，其恶备现，其暴倍增，无不凶相毕露。道人欲以其发叶之邪心恶念而败之。不料举镜之时，火凤自叶身前掠过，为其所照，其狠戾狂暴，犷悍饕餮之性如春江冰融，竟喷火焚山，将道人当即燎作一团焦炭。何染之躲让不及，衣袂烈火熊熊，只得狼狈以剑裂之。

火凤见其不死，乃以利爪攫其胸，腾空而起，欲将其投渊中。叶本仇心如炽，见何一代枭雄之才，竟无还击之力，又忆其当日音容，心中怆然。忽听何染之喊道“飒沓！”竟一时如万箭穿心，口不能语。

眼前白光一闪，原是绳墨方丈所留锦囊，十字灿然风中：“人剑难两全，吾徒自择之！”

叶将嶷空解下，抚而谢之曰：“倘若有缘，三世必再相逢。”将其抛下雾毒之渊。只见渊中红光通天，轰然如万雷齐鸣，适才紧攫何身之凤，一时自翼端羽尾分崩离析，如浊烟乌云，往四面涌去。

何染之见其势已颓，便自落空地，以为无虞。殊不知火凤怒怨难消，以头触山，主峰乃崩。只见何如微尘草叶飞入半空，直奔无底深渊而去……


[亥]

三月后，恩鹮寺。

香赞如缕不绝，礼佛念偈方始。净瓶甘露洒顶，三千烦恼丝落。

“当年师父欲传衣钵，师兄不肯剃度。如今因何自入空门？”

“今乃知原是宿业未了，然已了无牵挂矣。”

“师兄既心意已决，吾等自当随喜。”

正当此时，寺门外有人求见，自称郡王府之仆，有一物需亲呈叶满阶。其物乃一乌木匣子，雕工极精。告曰何郡王有言，若渊上赴会未返，便将此物交予叶堂主本人。

启而视之，素绢所裹，莲绳所系，乃青丝一绺也。

（《金刚经》起，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