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王自亮
主编:   执行主编:
 Yin Xiaoyuan(殷晓媛) is an avant-garde, trans-genre & multilingual writer, founder of Encyclopedic Poetry School, a member of the Translators Association of China, the Poetry Institute of China and the China Writers Association. She has published eight books including four poetry anthologies: Ephemeral Memories, Beyond the Tzolk'in, Avant-garde Trilogy, and Agent d’ensemencement des nuages (Encyclopedic Poetry School’ 10th Anniversary Celebration Series). Xiaoyuan is the author of eighteen epic poems (up to 60,000 lines) and twenty-four volumes of encyclopedic poems.

Epics by Yin Xiaoyuan:

Avant-garde Trilogy (前沿三部曲in Chinese):

Nephoreticulum (《云心枢》in Chinese)

Polysomnus (《多相睡眠》in Chinese)

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in Chinese)

Wind Rose Sedecology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n Chinese):

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in Chinese)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in Chinese)

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in Chinese)

Hanoi Tower (《汉诺塔》in Chinese)

Turkana (《图尔卡纳》in Chinese)

Twilight of Stars: Great East Africa Migration(《恒星将暮:东非大迁徙》in Chinese)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in Chinese)

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in Chinese)

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in Chinese)

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in Chinese)

The Disappearance within Atacama (《盐湖疑踪》in Chinese)

Twin Flames(《双生火焰》)

殷晓媛:分形者(小说)
 

 

 

 

 

分形者

The Fractalist

 

/殷晓媛

 

如一日月周行四天下,光明所照。如是千世界,千世界中有千日月、千须弥山王、千四天下……千四天王、千忉利天、千焰摩天、千兜率天、千化自在天、千他化自在天、千梵天,是为小千世界。如一小千世界,尔所小千千世界,是为中千世界。如一中千世界,尔所中千千世界,是为三千大千世界。

——《世记经》(《长阿含经》卷二十)

 

 

曲篇

 

第一部:Pūrvavideha

 

"I find the ideas in the fractals, both as a body of knowledge and as a metaphor, an incredibly important way of looking at the world."

——Al Gore(《纽约客》2000621日)

 

——什么是“Crown shyness”?

——你说是“树冠羞避”现象,又称“intercrown spacing”。某些树种(同树种或不同树种之间)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即使长成参天大树,树与树之间树冠从不交错,甚至其间还会留出等距的缝隙,从下往上看就像干旱开裂的田野。为什么关心这个问题?

——它看起来和你墙上的Chambeshi河水系图,尤其Bangweulu附近流域,十分相似。昨天看Higgsino在读Marek Cieplak等撰写的论文《Models of Fractal River Basins》,听说你送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是用SQUIG CURVES做的河流模型,是不是希望子承父业?

——他昨天也在查资料研究伯利恒之星(Star-of-Bethlehem)与Samaria饥荒的矛盾之处,但并不代表他要去做植物毒理学家。他是个试管婴儿,四岁前我没有见过他,当然更没有见过他的母亲,而在该死的团聚上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一台Macintosh。”

……

 

——><——

 

闹钟的蜂鸣声打破了银涂层窗帘后坐着打盹的Photon的白日梦。他将头转向全息投影玻璃匣,这一刻,他似乎被以触角捕捉到自己思维墨迹而产生的、悬浮在空中、花丝跳颤如琴弦的乳白色花朵在延时镜头中的饱绽而心醉神迷。实际上,他像一只鼹鼠几乎完全失明,墨镜背后是一双被激光事故严重荼毒的眼睛。他安静地嚼着一片蘸着糖浆的糖枫树嫩叶。

早晨,他让一个视障人士头戴设备集团的大客户销售代表吃了闭门羹。归根结底,“我不是那个养切尔克斯猫的Geordi La Forge,也让自己的生活变成《Star Trek》的续集。”

1634,把那位艺术家G请进来。”

“他已经走了。他声称自己有严重的OCD,离开自己的集装箱式房间3小时就会出现醉氧反应。见他抓挠着胸口,脖子泛红,我马上把家庭医生叫了过来,但他恼怒地推开我,连作品也没拿就走了。不过,他是骑着单车从我们那条比Maratona dles Dolomites赛道还曲折的山后小路飞也似的逃走的——看来不用担心。”

“醉氧?”Photon嘴角向上一扬,“他的作品在哪里?”

“就在这里。”1634按下遥控器按钮,黑色天鹅绒幕帘向一旁滑去,大厅中央一座奇异雕塑端立在圆形桌上上。一位器宇不凡的东方智者,眉目轩邃,基座上写着:Luoxia Hong (206 BC-AD 24) 。其下是汉字: “洛下闳为汉武帝于地中转浑天,定时节,作《太初历》。——《隋书·天文志》”

Photon伸手,1634递上他的得力助手“Zephyrus amoureux”。这块八曲面、香槟色镶边的黑色触摸屏,根据判断对象的特质,利用声波、红外线测距原理,将电信号传输向Photon的大脑。

凭借这一利器,他甚至看到了太史待诏朝服的诸多细节。但他无法看到1634刚才用AR眼镜看到的景象:《太初历》中朔望月、二十四节气的流转,犹如云母片在塑像周围漂浮旋转,众多星辰化身黑曼巴身上的乌金细点,腾挪游弋,托着这中心的“明珠”——而日月食发生的时刻,房间天花板、地板和四墙拂过大片彼岸花般的半影,“仿佛燃烧的冰轮从大海中捞出”。

“他叫什么名字?”

Gluon。”

 

——><——

 

Dr.Boson,我想你比我更明白,理论上说,每一件处于你作用场内的事物,都是你的分形。你的服饰和配件、你选择的食物与饮品、你感到最舒适的行车路线、你读的书和养的狗——别这样看着我,瞧你钱包照片上那只蝴蝶犬,和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洁癖、敏感、还很臭美……”

Photon和我简直是对跖人——他固执、桀骜、多疑,而且是个瞎子!”

“今天下午我的理论没有一条你完全赞同的——固执;你说话时剑拔弩张,两掌死死压在桌面上,青筋暴凸,像要拍案而起——桀骜;你刻画Photon时努力绕开自己的数据和特质:你率性轻狂,便把他写得谨慎自律;你心不在焉,便让他专注不移;你喜欢海鲜菠萝饭和香茅烤鱼,他便成了WeißwurstRinderrouladen的坚决拥护者。你把他当做了一个冤家对头,一个宁死不愿相认的亲人——多疑。你缺乏基本的自省自察,不是瞎子又是什么?”

 

 

第二部:Jambudvīpa

 

“我们生活在Terragen构建的湖泊边,守着绵密如深渊、隐藏着Planetside商标的云海。”

“但我们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AR场景中一套不合时宜的steampunk设备。”

 

对话的不是他与她,也不是他与他。汽车电影院的巨大屏幕上正放映着手绘油画电影《Loving Vincent》(他读到过这部长片是由荷兰、乌克兰的一百多位画家绘制的56800幅油画),Gluon坐在黑色福特F-150车顶上,当钢琴边加歇医生的女儿欲言又止,当《Le Moulin de Blute-Fin》《Tree Roots》《Road with Cypress and Star》和《Wheatfield Under Thunderclouds》一帧帧掠过黄蓝调的视野,当星月夜的漩涡如亚速尔群岛的巨大鲭鱼群在深水中旋转抵御掠食者,他不得不大声咀嚼爆米花以防止眼泪掉落下来。虽然,十米之内并没有别的车辆。

但雨幕却毫无预兆地俯冲下来,仿佛迁徙途中与湍流相撞猝然掉落的欧亚鸲,砸在他的引擎盖上、扑向他的膝盖和怀中……

 

“‘Zephyrus amoureux’之下的万物仿佛长出一层羽衣,光赋予它们形体,较之它们受制于空间力系的质量本体,这一被表面张力争夺的小片小片的温润更加令人心碎。”一部小说中,男主角Photon对他的心腹1634说。

 

他在暴雨中嚎啕大哭。

 

——><——

“希斯克利夫怎么说的来着?It is not poisoned, though I prepared it.’私房Caramel MacchiatoAxion你够幸运!”

“你阳台上那盆鹤望兰不错。”Axion用银匙在那朵焦糖色曼陀罗东南方向轻轻划了一道,仿佛一条蛇游过亚马逊河面,“我很担心你,Boson,听说你去见了心理医生。”

“她相当虚张声势,不提也罢。我有何值得担心的?Boson比奥丁的Gungnir还要硬朗!Gluon,你还在花房忙什么?来见见我一起长大的朋友Axion。这是我天才艺术家Gluon。”

Gluon脱下园艺手套,向Axion伸出手。手臂上,晶亮的水珠反射着草叶和些微的泥土。

Gluon很热心,在给我的紫藤搭花架,一会儿还要忙,好吧,不用握手了。”

Axion愕然站起来:“可是,这里并没有任何人。”

“你的朋友在说什么?我就站在这里,伸出我的该死的手,而你有教养的朋友却不屑一顾!”

“你真的需要看医生。”Axion说,“我并不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六岁就搬到了辛辛那提。我们直到上周才在酒吧偶然重逢,还因为你喝得醉醺醺,我们还和几个花臂男打了一架,算不上很愉快。”

“不可能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我公认的记性力超群,我还记得你父亲穿着一条薄荷色短裤,坐在门廊里读《太阳照常升起》,旁边老式录音机放着Roxette。”

“因为你只记得你想记得的事情。”

“显然,你这个朋友神智不太清楚,上周你在中国,在给我的皮影动画新片《封狼居胥》找弦板调艺术家……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瞧他的卷发就像一美元一盒的Sapporo Ichiban……”

Gluon你让我安静下!”

“你还在和空气说话,我要走了!再见Boson!”

 

 

第三部:Aparagodānīya

 

他们从圣保罗大教堂俯瞰伦敦,从圣心教堂俯瞰巴黎,从Torre Latinoamericana俯瞰西柚+苦艾酒色调的墨西哥城,从糖面包山顶俯瞰科帕卡巴纳海滩孔雀蓝漫向一月牙水仙黄,在Pípila俯瞰夕照如金雕落在瓜纳华托市中心,从海德堡古堡前的大阳台俯瞰红褐砂岩材质的卡尔特奥多桥梳理着Neckar河的静水……如今他们站在无名之峰之上,似乎能俯瞰整个人间,远处遵循着潮汐规律的灯火如同放风的千百只络新妇蛛在夜雾下眨动着诡谲眼睛,黑衣人站在对面的悬石上,形容枯槁,斗篷在强风中展掣仿佛殓衣。他早就忘却了这个人是男是女。

Graviton,我必须杀死你了。”Boson悲伤地说。

Boson,我必须杀死你了。”他听到沙哑的风声说,似乎不是Graviton,而是来自群山的回声。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是你的镜子。当你的力量增强,我也一样。当你的剑法变得精湛,我也一样。”

他掏出一个磨砂黑的细瓶,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此物名叫“康托尔的叹息”,世上只有17ml。快刀斩乱麻随机斫去1/3记忆的同时,漫长一生所经历过的1/3时间也将变为裂隙带,它们自动缝合的同时人躯体的时间痕迹也会随之消失……Boson并未感到,但却注意到Graviton的斗篷中似乎有绿光跳动,当Graviton枯柴般的右手微颤着伸出,他听到所有指节发出爆竹般的脆响,如同积雪覆盖的梅枝突然炸开丰腴的蓓蕾。

“谢了。”Graviton的嗓音听起来燧光四射。

他听到齿轮转动的声响,整座山脉像被缚的螃蟹开始松动,作为长钉固定它们的星辰纷纷落坠,它像分娩式打开沉重的关节——包括它被闪电牵引着移走的雪顶、它向天擎起的孤掌难鸣的立壁、它千纸鹤般的犀利折线……旋转、扣合、托升、移位,海洋从低处抬升,蓝色飞瀑抛着狂舞的长丝、仿佛银河的延长,他在加州大学时那个叼着罗素式Peterson pipe的拓扑学教授讲过的某些奇异形状出现了……他和Graviton之间平滑延伸向幽涧的谷线,以扇骨般的硬线层层撑开,如同两人站在两个方向相反的齿轮上渐行渐远。

Graviton……”他声音颤抖着说。

“我早知道科赫雪花迟早会显现。”他听到Graviton自言自语。

 

——><——

 

.当画册中五色皮影人的靴鞋滑脱出来,正在为烤制曲奇打黄油的Boson用一只干净指头将它塞了回去,但那烫金的封面鼓了起来,现出两个击凸手印,似乎有人在竭力往外推。//Boson 一掌拍下去,一股鲜血从书页间涌出……他扔下打蛋器,将画册翻开,只看到一个白发老者躺在那里,和1634有几分相似。比插图高出0.5cm,肌肤微温。//他在Word中敲下“这个缥缈的声音问道:这人是谁?”随着光标闪烁这个段落往下延长,后面生长出来的一句是:“Photon神色惋惜地说:‘8208已经为我的家族服务43年了,而现在我却不得不找个肉身比例只有他1/2的人来替代他。不过有一点优势,他能看见Gluon,而8208却总说根本不知道Gluon是谁。’”

.Higgsino穿着儿童西服套装,手中拿一支红玫瑰,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太领到他面前。他脸部的皮肤近乎无暇,苍白中带着一点珠光。//他一言未发,只是踮起脚尖让Boson看胸前的白银吊坠,照片上Boson很年轻,手中捧着新出版的小说《The Lemniscate》。//书的蜡笔风格封面,一个迷茫坐在过山车上的男孩,酷似面前这个孩子。

.关于Graviton头发的颜色众说纷纭。在剧本《暗房木棉》中,Axion有一句台词:“就像一只丽唐纳雀撞上了那人的后脑,并且并囚禁在那里:它红绸样的翅膀被嗜血的银色发丝所缠绕,和它们燃成一片……”//Axion一直强烈反对Boson将自己写进作品,认为这是对现实与虚构边界的破坏,后来也确实成为了Gluon趁虚而入的借口。)//Boson记得有一次从爱尔兰的山上下来,Graviton走在前面,风掀开了Ta的帽子,他的确看到了那挑起在光晕中,风车一般旋舞的短发——是柔软的金合欢色,仿佛可以食用一样。

 

他听到剪刀落在布片上的声音,当这些镜头冰凉滑过他闭着的眼帘上方,仿佛他未在凝视时间的间隙,它们便以加倍的速度与足力夜行。他明白,当更近的光终于烤化他眼皮上的睡眠之封蜡,那1/3记忆的细布条已经永远被吹入了深渊……

 

 

第四部:Uttarakuru

“别暴露你的愚蠢,Apophysis是开源软件。”Higgsino头也不回,锡箔色碎发替代面孔给出了一个藐视与淡漠的表情,“这都不懂还想学分形艺术?你自便吧,可以去拿柜子里BosonSumatra Mandheling咖啡豆开磨了,反正他除了用来装腔作势从来不喝。”

这孩子细长的手指在触摸板上娴熟地跳跃着,光标从ToolsSettings再到Random,他打开那些下拉菜单的姿势就像雪茄卷烟工麻木地打开一片烟叶,他把Mutation transforms的值设为9,随后又改为3。至于z-conepolarpillar的设置几乎完全是在无意识引导下一气呵成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Boson以为Photon是他创造的人物,其实,他也是Photon梦中的人物——纠缠不休的克莱因瓶关系。正如印度有一种说法,认为整个宇宙,不过是梵天的一场梦境。”转眼间,Higgsino已在屏幕上渲染出一幅分形图:伏毛银莲花傲立暴雨与涡旋中心,花瓣丝丝透明。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就像独自在内斯特角灯塔里守夜,突然听到外面有人用深沉磁性的声音唤你的名字……至于我,你知道我为何如此淡定吗?因为PhotonBoson设计得太墨守成规,以至于他的每个梦都是一样的——当然,根据时间节点随机参数值的波动会有一些差别,就像平行时空。我呢,早就靠安眠药在Photon的大脑里打探了个来回——比麦哲伦海峡风浪还大——发现每次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都会和Graviton失之交臂,他会收到一张纸条,写着‘Too strong to die, too proud to love’,真是太可悲了!”

 

——><——

 

Boson看了看表:2249

仍然没有任何人露面。

这是一座Pierre Koenig风格的四面落地玻璃建筑,临空展翅在市中心碎钻的夜色阡陌上空,对面州立公园和那个经常有鸽群光顾的大广场尽收眼底。这里仿佛某个洁癖者的树洞空间,格局是连南北方位都毫厘不差的正方形,除了天花板上皮亚诺曲线形的悬挑式灯槽,整个房间没有家具——连一条沙发也没有。

Boson不想像个傻瓜一样在房间里上下踱步,何况这里很可能像Dearbhlá Walsh的电影场景,四墙和地面爬满了乌龟(某些种属不明的机关)。于是他站到正面的玻璃墙前面,向侧面望去:那边矗立在空旷河岸的清水混凝土建筑(矩形、圆形体量的完美结合)是市立博物馆新馆,金雀花色的灯光收敛在精细熨烫的折线间。突然,他看到一些影子,重叠在这座建筑的远景上:仿佛圆形水印在几乎无风的静谧中攒动——那是一群人的脑袋,确切的说是头顶,随着他们上下走动而平移——没错,这面玻璃墙(准确地说占据了整面墙从右边开始的0.618面积)正是他们的天花板,他们正在另一个重力体系的某个交易大厅里行色匆匆……

他正目不转睛“窥视”着墙那边的空间,这面墙突然变成了不透明的粉蓝色,仿佛电影散场灯光骤亮。

The world is a Fibonacci structure.”粉蓝上出现自上而下显示出一条线条精细的镂空信息,从它的笔画间,Boson仍能看到刚才的半透明空间——一名风衣男子走到大厅中央拔出了枪,在惊叫的人群中间,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正好在Boson眼睛的位置。虽然隔着时空维度,他仍感到一股声波冲击般的强烈眩晕。继而,所有灯都熄灭了——整栋建筑一片漆黑。

 

 

 

直篇

 

第一部:Yugandhara

 

“在16世纪Moshe Cordovero的描绘中,Kabbalah生命之树的十原质包括Keter(王冠),Chochmah(智慧)、Binah(理解)、Chesed(仁爱)、 Gevurah (端严)、Tiferet(美)、Netzach(永恒)、Hod(光辉)、Yesod(根基)以及Malchut(王国)。其中后4-10为‘意识的情感’,23为‘意识的智慧’,而1则为‘高于意识’。 Keter对应的数字是620,《光辉之书》(Zohar)称之为‘the most hidden of all hidden things’, 它是‘未知的太初’、是万有之因,为上帝之名Ehyeh Asher Ehyeh及其子民所庇佑,超越一切觉知所能理解的范畴……”

“我猜还没讲到Chokhmah(神圣质点)一节吧?我倒不如直接回去自学《光辉之书》。”

“还没有。‘Fermion老爹’的习惯你也知道,进入正题之前总要夸耀一番游历世界的经历。”

“这次是哪里?”

“中国。他在国家图书馆读到一位王教授的诗集《浑天仪》,突然对张衡这位水运浑象的发明者心血来潮,直飞咸阳,然后连夜坐大巴到了西安……他说,想看看他笔下的‘疏龙首以抗殿,状巍峨以岌’的‘西京’……”

 

——><——

 

长乐门箭楼上风沙大作,拍打在杜鹃色的灯笼串上,仿佛逃逸的光芒相互碰撞着争相涌入某个虫洞。他的鞋面燥黯,走在四顾无人的古城墙上,明隆庆年间的青砖缝隙里早已闻不到石灰与糯米汁的味道,到处散发着轮回与湮灭的气息,从这料峭的高处,马面、敌楼、角楼、瓮城尽收眼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非此地的风土,而是这俯瞰中冲积扇般高旷无碍的视野,让记忆中他处的类似光景被唤醒:他想起自己曾俯瞰伦敦、巴黎、里约热内卢、瓜纳华托……每次,他的旁边都站着一个人,一个黑衣人,Ta的面孔被斗篷遮蔽,Ta的手瘦削而冰凉。

逐渐亮起来的夜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裹着萤火虫的肥皂泡落在周围,一种漾动之感从足底传来,似乎这是一条深蓝水面伸展向无尽的浮桥。

阒寂中,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屏保上的毕达哥拉斯树随着振动款款开屏,而他的拇指在红绿之间徘徊良久最终没有按下任何一个,正如当年在Nonlinear Science小组的御姐和神学院的才女之间选择了独身。

 

——><——

 

五十三年前,西伯利亚茫茫的永冻土雪野之上,一辆驯鹿车飞奔,交叉的原木上捆着几乎无损的猛犸象尸体,旁边坐着的孕妇头巾上落满雪花,神色焦灼,不断有鲜血滴在车辙间的雪地上。

“去医院吧?”言语不通的涅涅茨车夫朝西南方比划着。

她吃力地抬起手指着东方:“不,去实验室。这可能是未受破坏的最后的活细胞标本了。”

 

“那是我的母亲。”Fermion说。今天他穿着灰色西装,拒绝了化妆师在鼻唇沟和法令纹处的修饰,坐在因柔光纸而变得木讷的钨丝灯前。“她去世后第十四年,有人克隆出了猛犸象。”

 

第二部:Isadhara

 

Fermion有些醉意朦胧,一刻钟以前,他受到了西安朋友们的热情款待。其中Muon是他门下的留学生,混血儿,其他也都是年轻人。从饭店出来,大家似乎瞬间散去了——如他某次出海所见,一束从云层中落在海面的白月光以马蹄的跳跃踏过几个浪头,只在倏忽间就被敛回黯寂之匣(“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聊斋志异》)。Muon说回去取外套,但半晌也没有再出现,锡灰色的风与雾似乎已将闪烁如蜃景的钟楼障蔽在外。Fermion站在马路边,平举右手,眼睛已经几乎睁不开了。俄顷,听到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路面有碎银般的光反射进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循声望去——四匹鞍辔、璎珞精美无匹的矮马,看起来甚是驯良,拉着一辆“蒲轮安车”,看起来似乎是《浑天仪》所记述的铜车马,但又“缯盖”,略有不同。

车上并无驭手,为首的马在石板路上叩着前蹄,似乎催他上车。Fermion钻进车内,横卧在“文茵”之上,便沉沉睡去了。

似乎只睡了片刻,他就被外面越来越大的簌簌声吵醒了,推开车窗,Fermion看到漫天飞雪鹤羽一般飘落,不禁大吃一惊。他清晰记得那是424日的夜晚。外面一望无际的是青金石般的巨大冰封湖面,东边天际有一丝血气般的晨曦,有什么东西在那边飞驰——两车逐渐驶近时,他惊骇了,那是一辆驯鹿车,车上无人,但猛犸象尸骸赫然在目,和由他制片的电影《西伯利亚之心》中的场景差异很大,那车简陋得多,驯鹿看起来疲惫不堪,饱满的血滴从落在车辙间落入雪地,落成触目惊心的金盏菊……

 

——><——

 

闹钟响起,Fermion伸手按掉。日期显示:424日。

 

“我做了一个连消防通道都没有的梦。”

 

——><——

 

“教授你听说了吗?JPL要探测灵神星了。”Muon摇晃着手里的ipad说,“一颗镍铁金属裸核,还有什么更酷的?”

“这并不是新闻。Annibale de Gasparis18523月就发现它了。实际上,占星术中早就将灵神星作为灵魂创伤、‘受难与净化’的标记,灵神星逆行退行意味着内在问题在他者身上的投射……巴拉巴拉,似乎天文学一直更会抢占先机。”

“探测器2026年就会达到小行星带,比计划整整提前了四年!这不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快与慢,跳跃与迟滞……根据广义相对论,如果Omega大于1,宇宙就是凸面甚至球面,如果小于1则是鞍状——所以,谁知道呢?就像雾幕下的西安城墙,你坐在车辇上向前一路扬尘疾奔,其实不过是绕墙一周,甚至垂直于城墙——就像在轮滑U形台上,你根本不知道在哪一处接缝时间就拐弯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大脑里灵光闪烁,Fermion教授。”坐在Muon后排、戴钻石切边眼镜的女人说。她看起来三十几岁、显然并不是学生之一,“我是Majoron,碰巧最近对时空理论很感兴趣。恕我直言,目前诸多时空理论的问题在于认为平等时空是等速的,实际上它们的流速很可能各不相同,不同事件有不同触发点和周期,轨道也并不在同一维度……至于我们所在和并行的当下,可以视作一个投影面,我们处于复数事件的某些轨道区间时影子都能落到这一时空而已。”

 

第三部:Khadiraka

 

“写作和决策树的本质是一样的,无非根据各个特征确定最优分割点,对于写作来说则是各条支线,然后循环迭代直到叶节点的Gini值在理想范畴。完美的写作就是完美的分形。”Boson随手在墨水屏记事本上涂抹下这偶尔捕捉到的火花,期待着在下一场新书发布会或访谈节目上,能狡黠地一扬饱满前额下打理清爽的浓眉,以智者的语气吐出这一句。

“你竟然用‘随机森林’算法决定主角们的结局?”Higgsino一边在电脑上演示着Chaos Gamen=5,r=3/8条件下生成的图案,一边谐谑地拨动着写字台上的节拍器,“有算法而没有情感,和有节拍器没有钢琴一样滑稽。”

 

Boson一向为他的优雅行刑方式自豪不已,直到这一天他愁肠百端在外痛饮至酩酊大醉,借宿在朋友家里。无人剪枝的程序继续自动演算着,指针跳向结论:“Photon将在今夜死去。”

 

Photon一如既往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然而今天他绊到浴帘摔倒了,头磕在水槽边上,鲜血流了一地。

半夜,Axion的手机铃声大作,那头传来Higgsino稚嫩的声音:“1634正在返厂检修期间,Photon独自在家摔倒昏厥了,命在旦夕,请让Boson接电话。”“可Boson并不在我这里。”“那他和谁在一起?”棘手的是,Boson的通讯录并未同步到云端或保存在电脑上,而除了分形软件对编程一窍不通的Higgsino只能眼睁睁看着Photon躺在浴室地面,血与浴缸里溢出来的水混成一股股,流向客厅,濡湿了地毯……

“我们得救他。”Higgsino的语调听起来像在讲述口口相传的凯尔特传说,“如果他死了,就不能做梦了,Boson也就不复存在了。你、我、还有那个他假想出来的Gluon都将灰飞烟灭。”

“你这一说提醒了我,Gluon与我们不同,跳脱了物质世界的阻障与挂碍,也许他知道Boson的下落!你有办法和他取得沟通吗?”

“我看不见他,但有时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许由于我身上有Boson的基因。Gluon,你在吗?Gluon!”

“别装神弄鬼了,我知道你听不见我,小毛孩。”

“我当然能。昨晚我听见你在楼顶上弹着吉他唱《Fade to Black》……还没意识到吗?你的处境也十分危险,快,告诉我们Boson现在在哪里!”

“他醉得木头一般,我接收不到他的信息。不过我觉得Photon救回来的希望不大,现在你赶紧按下‘录制’键,把他最后一次梦境刻录下来,以后只能循环使用了。”

“在录了!等等,你说‘循环使用’是什么意思?”

“每一次,无论他如何努力,哪怕倾尽所有,结局都是一样的。”

 

——><——

 

“对不起,我不能收下它。”她收起落在宝相花丝巾上的柔和目光,轻轻合上那橘红色的高档礼盒。

“丝巾也不行?”

“我是vegan(纯素主义者),意味着我不能吃鸡蛋、喝牛奶,不能用一切动物制品,包括皮带、羊毛……”

“我母亲生前就是vegetarian,不过不是纯素主义——可惜我没有见过她。”

Majoron拿起旁边的干净叉子,将柠檬片中央玲珑的翡翠色糕点匀了一些到空盘子里递给Fermion,“这家餐厅是一位中国花卉艺术家开的,很多菜品都是用鲜花制作的,这个叫‘兰薰桂馥’,据说除了兰花瓣和桂花碎,还需要人工采集春兰蕊中的蜜露烹制,所以每天定量只有十盘。”

“她也是一个利他主义者。”

 

餐厅是横架在溪流之上的,萦纡的流水从坐席的玻璃下淙淙而下,在堂前形成一道小瀑布。隐约的佛经音乐大厅从各个巢格涌出,在迷离水烟间忽而清澄忽而叆叇

“虽然不懂梵语,但听起来如此令人心无挂碍。”Fermion端起一杯鲜竹露。

“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的一段:尔时,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乐。但于佛法中所为善事,一毛一,一沙一尘,或毫发许,我渐度脱,使获大利……”

 

第四部:Sudarśana

 

“教授,我想问一个问题。”Muon说,接过风尘仆仆、刚从特奥蒂瓦坎古城赶回的Fermion背上的双肩包。“嘘,不用开口,你想问我这次瞒天过海盗取了什么物件?”教授眼睛里放射出一种炉膛般的光芒,“绝无仅有!我可以告诉你,我拿到了一块阿兹特克帝国的胸板,极有可能是蒙特祖马一世(Moctezuma I)时期的。”

“不,教授,我今天在书店偶然翻到一本注明是‘半自传体’的小说《瓮城魅影》,作者署名Batrachion,内容简直太疯狂,我眼球都要炸裂了!你就是Batrachion,对吗?”

“你的根据是什么?”

“作者提到小时候家里有一大堆中国古动物书籍《拉蒂迈鱼的一生》《Jehol Biota》……这些应该是你对中国怀有特殊情愫的原因吧;作者在描写女性心理方面很笨拙,显然缺少两性经验;当然最重要一点,其中提到时空投影面边界的问题,那是你女朋友Majoron的理论,不是吗?”

“她不是我女朋友,聪明蛋。”

“当然,Batrachion说,‘她是我母亲在这一时空的映射。’我的问题是,关于‘记忆封舱’的事情,是真的吗?”

Fermion怔了一下,从柜子中取出一个通体无缝、悬胆状的银色小瓶,说:“这就是七岁那年神秘人给我的圣水‘谢尔宾斯基的冥想’,与它相对的是‘康托尔的叹息’。两种都只有17ml。黑色圣水的主人通过饮用剪裁掉部分记忆,我通过饮用成为它的受体。作为回报,银色圣水几乎能治愈一切致命伤痛。”

“包括你小时候那场车祸?”

“是的。”

“我真希望也能这样天降横福!”

“不,故事并没有结束。当初约定记忆封舱后保存在我潜意识中,等待对方临死时归还,不会干扰到我的正常生活。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近几个月,我发现这个叫Boson的人的记忆片段不断在我脑中闪现——舱体某处发生了泄漏。我恨这个人,他的记忆就从未宁静过:有的狰狞如深渊,有的光怪陆离仿佛恣意泼溅的意识流颜料,还有一些绚烂得仿佛非人间的时刻,让你恨不得介入这个居于你上风向的人的时间现场……”

 

——><——

 

这色彩在日语中叫Tsuyukusa(露草),R值比“群青”小,似乎“新桥”中洒进了一把咕嘟着日光泡沫的玫瑰盐。上接碧落,下衔银滩,而他似乎在平齐于沙滩的视点,在蓝白水波与光斑形成的佩斯利花纹间,目不转睛、有些恍惚地凝视着地平线上卧着的一个珍珠色的流线型物体,它仿佛是一枚腰果,莹洁饱满,向四周辐射着印加太阳图腾般的蔓形沙脉。直到他看到那翻卷在细沙上的柔软短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的后背……她躺在那里,仿佛卧在珠贝母体之中,长裙如珍珠质覆盖着整个可见轮廓,只有背部的新月形开缝可见半寸宽一缕肌肤,霜白色几近透明,他甚至以为透过它可以看到她那颗恬然的心脏……

Boson竟然割舍了这样一段记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第五部:Aśvakara

 

“那些‘镜子’都有着上千年的寿命,他们并不是专属于某一个人的。当他们每一任本体死去,它们就会休眠,他们身上与逝者相似的特征缓慢褪去,直到下一任本体在人间诞生。但如果他们不小心爱上本体,情况就会变得复杂:这些气息久久萦绕不去,他们就要一直沉睡。”

——><——

香波堡。清晨。

 Château de Chambord被称为‘弗朗索瓦一世的华丽妄想’( Folie de grandeur)。其中共有440个房间、365座烟囱、13个主楼梯和70个副楼梯,顶部的哥特式尖塔和造型各异的钟楼间,是弗朗索瓦一世选定的王朝象征——百合花,每个细节无不充溢着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无限奢华,有人认为Domenico da Corton是设计师,但更多人认为当时正住在Amboise的达芬奇是其主要灵感来源,尤其香波堡中最负盛名的天才之作——这座纵跨三层、据John Evelyn称有274级的双螺旋楼梯,被认为是达芬奇的手笔。它们围绕同一轴心盘旋而上,彼此却不交错,两边楼梯上的人不会碰面,只能透过小窗看到对方。据说是为了避免王后与国王的情妇在楼梯上错身而过的尴尬……”

他们绕过导游和跟团的游客们:不羁青年是从来不需要解说的。女友挎着他的胳膊——这是是一个有着浓密睫毛的科西嘉美女,那种妖娆得有些令人不安,而只要他说出那句话一定会噙着泪花说“yes”的女人。

“弗朗索瓦一世那个心爱的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进过这城堡。”女友望向穹顶下的F变形文字和皇冠蝾螈浮雕,惊叹着,而Boson则朝通往另一旋梯的小窗看了一眼。本是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到一张令他内心一颤的面孔:在旋梯奇异的光线下,那3/4侧面的颧骨斜起欲飞,沿着光润如沙丘的颊部肌肤滑向唇线,唇膏是淡金色的,带着嘲讽,又似乎有些哀伤。在他看见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他。她阴影中的眼睛似乎惊异地眨动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没什么。”一转头时,那面孔已经不见了。他想,对面的人也在往上走,应该有不少机会通过小窗看到她。但直到他们一路登上顶部,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

“怎么了?看你丢了魂一样。”他忘了自己找了个什么蹩脚的借口,一路飞奔而下,冲出主堡。他看到那个女人微微颔首站在那里,在镶着金边、似乎马上就要大雨如注的乌云背景下,珍珠色长裙像极了Bras d'Or湖月光下的水面。

他本要走向她。此时女友从里面出来,一把拽住他:“你怎么不等我?”他回头,犹豫了一秒钟,回头时,在退潮的旅行团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她就是Graviton?”Axion不无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嗯……六个月以后,我辗转找到她的家,开门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叼着油画笔的艺术家。这简直是迎头一击,但我不想放弃,我说‘我知道你可能是Graviton的男友甚至丈夫’,他说‘不,我就是Graviton’……我怎么竟然没有看出来?也许是因为他换了发型,而且留起了胡须。他说:‘有几百多种鱼的性别是可以发生变化的,有的与性别密度有关,有的与水温有关,鳝鱼前半生都是雌性,后半生就逆转成雄性——和我最相似,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些腥膻的物种——我每三十年变化一次性别。遇到你的时候,我作为女人还有7个小时。’”

“你伤心吗?”

“也许吧。但我知道Graviton是我要找的人,与他的性别无关。”

“你怎么说?”

“我说‘跟我走,就现在’。”

 

 

第六部:Vinadhara

 

Fermion从面前这个男子身上看不到与Majoron的任何性状关联:他有着东方人在烟圈场景中总被被涂抹以凝重高光的单眼皮,和白垩色仿佛正在做石膏翻模的嘴唇。他坐在对面长沙发上中间,一脸的呼之欲出的乖戾与加大剂量的克制。

黑色报纸头条赫然印着“证券大厅发生挟持,报警女子当场牺牲”,白蕾丝花瓶里插着今早订送的白玫瑰,新喷上的雾水以蜘蛛般喑哑的声响落在油墨上。他记得Majoron提起她在比利牛斯山盆谷间的老家,她在每片葡萄园中间,留出一小块地,种上一大丛茁壮的Escimo白玫瑰……

“我正好在附近办事,得知你住在这里,就过来告诉你一声,你可能是Majoron唯一的朋友。她和我——如假包换的亲弟弟,也已经多年不往来了。”

 

——><——

 

“在你之前?”Graviton从山脊上回过头,那时他的面孔尚年轻朗锐,鼻梁线条酷似《猩红山峰》里的Tom Hiddleston,笼罩着某种古典阴郁的气质,“那要从十三世纪算起了,我的第一个本体是个有贵族血统的热那亚人,主动请缨与威尼斯交战,后来基奥贾海战中死去了,才刚26岁;第二个本体是个冷艳而手段十足的女人,为美迪奇家族做事,几乎上位却功败垂成,第三位是印度毗奢耶那伽罗王朝的建筑师……有商人,也有琴师;有僧侣,也有恶徒。他们并不是连续的,在三年至一百年不等的间歇期我会沉睡,直到丢弃干净他们的信息才能醒来。感情好说,有时候改掉习得的癖好也是不容易的,有人用左手写花体字情书,有人总是一边飙车一边泪流满面……”

“可是,如果遇到令你憎恶的本体怎么办?难道只能削足适履?”

“我有一粒药丸。如果我决定离开某个本体,就吞下它。这样在Ta死去之前,即使天崩地裂、落雷海啸,也唤不醒我。直到他从这个世界上死灭的瞬间,Ta的痕迹和记忆从我身上消失,我便开始下一轮的新生活……不过,我还没有遇到必须决裂的人,所以它还在。”Graviton从襟中掏出一枚挂在“S”形链条上的吊坠,看起来酷似大溪地黑珍珠,但它萦绕着寒冰的白气,连触碰到的三寸以内的皮肤都变成了冰白色……

Graviton继续向前走去:东方,冲天的云翼之间,古老冰川上曙光的玫瑰色阴影如同大地的隐血,在太阳的巨钟带着震耳欲聋的鸣响横贯群峰与湖泊上空时,它们被一闪而过的光芒触痛,迸发出绯色血岚,追着Graviton的背影落在他身裹的金色希马申上,在它的希腊皱褶里化为无色的晨露,仿佛不羁的浪子在爱人的臂弯变得温柔……

“你喜欢过…… 什么花吗?”

“瞧,那边。”天边山坡的弧线上,一抹白色的耐寒植物正值盛花期,与雪的颜色相比,它们似乎透出骨子里冷沁的绿来。

“‘伯利恒之星’。等我们漂流到帕劳群岛休眠时,我希望用它点缀睡床。”

 

——><——

 

“看哪,这个自私透顶的蠢蛋!死去的女人是幸福的,因她功德圆满。”

Majoron教他在亚麻瑜伽垫上做虎式变体,而他为自己的笨拙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时;当他对坐上出租车的她挥手告别而回头转过街角才想起天色已晚兴许应该送她一程时;当Majoron彻夜为他整理潦草手稿,而自己却在日记里毫无羞愧引用着萨特“l'enfer, c'est les autres”时;当他心烦意乱擦拭着眼镜上的雾气,咀嚼古柯叶一般反刍着“比骆驼刺还要发达的根系扎在我肺腑与血液”的孤独,而Majoron递过来一杯番石榴汁时……

他没有说谎:Majoron不是他的女友。

她是他的母亲。

 

与第一次相比,现在他的心智足以理解与承受丧母之痛了。至少从生理年龄上说是这样。

从头到尾完整经历一遍。

就像坐在家庭影院中观看一场因堵车错过的电影。

 

第七部:Nimindhara

 

“我看到Boson泄漏的记忆铁水在Fermion脑中流成一棵树,就像那张Amorphis专辑封面上的,叫什么来着?《Skyforger》。人在深度失落时大脑的地貌会发生微妙变化,像风蚀或者海蚀。于是异物质便长驱直入。”

Fermion是谁?”

“时间下风向上一个悲伤的人。”

“为何你能感知他的存在?”

“他就像警匪片里被荧光粉标记的钞票。而我,无论置身何方,仿佛深陷苦海的信徒嗅闻到旃檀燃烧之香,便奋不顾身前往。这个时空点可能在三视图其中一项上是当下的重影点,也可能是不规则、无关联的——那是一种类似量子传送的经历,当你眼前晃动着他内心发出的SOS灯光信号,当你的思维像网络蜘蛛捕捉到他数据场中高频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你便知道,他有麻烦了。”

“我刚翻看了你关于他的归档笔记。Majoron的去世应该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悲伤锚点——毕竟,这并不是一个长情和柔情的人,童年的甜味缺失让他的内心就像一个包裹着糯米纸的镜框。Boson怎么会选择这样的人作为记忆受体?”

“时空屏障是隧道式的,当你在多个维度上向前,身后的碎片便翻腾重组,那天Boson州立公园旁边的楼里时,屏障突然出现裂隙(Boson天性的敏感使得他周围的隧道壁变得稀薄),就像虚拟机发生穿透,险些看到了Majoron被射杀的场景。是我当机立断用灯光实施了‘涂墙’操作。另一次你应该记得,我在汽车电影院,刹那间暴雨倾盆……可它们只是穿过我如无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人间,我想真切地活一回,去触碰那些黄金流苏般的麦芒,去喂食一只离群的乌鸦,去和一个愿意和我泛舟罗纳河的姑娘恋爱……哪怕潦倒、苦痛和癫狂如影随形……那并不是强对流天气,而是三个人‘同时’在哭泣——未来的Boson、儿时的Fermion,以及当日的我。”

 

——><——

 

Boson梦中,一只天鹅从夜晚退潮的方向飞出,翻越最高的山峰时突然坍塌成一场暴雪:所有伯利恒之星向烈风的方向倾斜过去,不等它们倒伏就变成了水晶般的透明体,寸寸崩裂,巨大的唿哨声似乎要撕裂他的耳膜…..

当他揉着眼睛站起身来,俨然踩在了一座废墟上:歪倒的酒杯、破碎的粉饼、狼藉的烟头、油腻的蛋糕屑……变作小烟嗓的音箱播放着《The Truth Beneath the Rose》,一切仿佛复活节过后的商店和街道。

“怎么都尽顾自己走了?”他自嘲地摇摇头,脱下凌乱不堪、沾着红酒、甚至还有两枚唇印的衬衫,随手扔在盥洗篮中,开始拖地。

直到将一大麻袋扔进路边的垃圾车,回到客厅,有些困乏的他不经意瞥了一眼闹钟,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天半,而前一天正是约定与Graviton在布鲁克林大桥见面的日子。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留过彼此的电话,虽然他们一起伤病、一起康复、一起衰老、一起返老还童,他们在每个约定的地点见面,共享面对浮世的某个角度,然后回到各自的轨道……

他赶到桥头时已是黄昏,灯影密织,行人如幻,在这笔直而狭长的纽带上,遥遥屏立的两扇十九世纪哥特拱门仿佛两个世界间唯一的搭扣……他一路奔跑着拨开人群,他的目光在桥面、在四周声潮涌来的方向搜寻着,Graviton并不在那里,一种不安像桥下的倒影逼视着他——隔着间可跑马的距离,他仍能看到自己焦灼、惶惑的眼神,在一带碎灯中发出火棘色的光。

当他魂不守舍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门开着,盥洗盆摆在了桌上,上面立着一张折叠卡片,钢笔的花体字仿佛鲜花店打印的一般:“Too strong to die, too proud to love. —— Graviton”而钢笔上,缠绕着半根他曾见过的S状链条。

此时已近黎明,蜿蜒的海岸公路上一片悄无声息,只有车轮在飞驰得几乎燃烧的炙热中发出愠怒的抗议,加上传动系统的哐当作响,不时撞扁在车窗上的蝗虫……现在整个世界对他对怀着最大的恶意,仿佛万物一夜间调转方向,像一群暴走少年,在前方跨骑着摩托,抽着大麻,幸灾乐祸地看他驾驶着一辆没有刹车的皮卡奔向万劫不复。

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来到记忆中常隐约浮现的那处岸边。那一刻他见到的景象是平静而骇人的:偌大如墨蓝涡旋的海面,一只船形的棺材,像座黑色孤岛漂在水上,首尾插满了伯利恒之星。Graviton躺在这修长的荚果中,双手交叠在胸前,任他在岸边如何叫喊、恸哭、试图泅泳又被浪头拍回去,也没有反应……

 

第八部:Cakravāḍa

 

海边。穿荧光色的跑步少女。对着与漩涡对称盘旋着的水鸟群朗读《Vogel Albatross》的诗人。骑着山地车在银灰丝带般的空旷公路上飘移如风的学生。

一个白发老者坐在长凳上,对着仿佛是以水彩颜料画在天尽头幕布上的大海。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犹如RM 056-01的蓝宝石全透明表壳,穿过印着《Euripides Medea》透明的封面与书脊,可以看到布满盲文点阵的刚古纸内页,每两页间甚至隔有镭射金银粉的星空图。路过的人逐渐被这个面部表情僵硬的老人和他手中的奇书吸引住了,甚至有人拿大炮筒对准他,说他的脸型适合做刀斧光摄影模特。

“我是1634,我的主人死了,我正在学习哭泣。”

 

——><——

 

窗帘在夜风洗濯下露出月光般的纹理。宽阔的睡床中央,Higgsino轻柔地呼吸着。他看到有人走进来,翻找他的CD架。他动作灵敏,魅影般悄无声息。

Gluon。”梦呓中他喊道,似乎在纷乱碎片中找到这个名字。

“我不该回到这里。”那个影子有些犹疑地停下来,坐到了窗帘阴影处的座椅上——Photon曾酷爱的午间小憩的位置(当然在Boson的刻画中他的房间要奢华和冰冷许多),“我不想陷在这个无穷无尽的死循环里。当初我觉得Photon是个富有魅力的人物,甚至还偷跑到小说情节中去拜访他——但他死了,死得卑微而无效,那吸盘贴在他临终的血上散叶开花的梦境,就像他浑浊的玻璃体,是易碎、充满杂音和不稳定的。”

“你要去哪里?”Higgsino猛然坐起,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一朵雨中透明的山荷花离开了躺卧的躯体。他想起一个概念叫“星体投射(astral projection)”,虽然并不确定是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他看到自己辉煜如琉璃的同时,对面Gluon的暗影亮晃晃地明晰起来:他的面部和躯干一样是流动的,朝向别处时酷似Boson,转向Higgsino时似乎又直接复制了Higgsino的神情。

“上空。”对方指着上方说,Higgsino抬头时,看到的不再是天花板,以原本吊灯所在的地方为“瞳孔”,仿佛从纳米比亚沙漠看到的星空一样——银河的巨大如深海地质裂隙,释放出众多发光鱼群:星云、星团与那些萦纡其间、无法触知的暗物质。它们一直绵亘向红沙漫漫的天际,毫无阻障。原来自己已经和Gluon飞升出离骨架轻脆的斗室,正循着某种明灭跌宕的弧形光迹往前滑行。

“我一直在这上面行走……有时候……很快,从一个时空……时空,……像纱巾蒙头从风沙大作的一线天穿过……”最初Gluon的声音只是变得断续,夹杂着液流、气流、破碎与撞击,以及不明脉冲声,仿佛串线的电话,后来就变得完全听不见了,即便他看到他的嘴唇鱼一般一张一翕。

上下八面一片死寂,似乎无穷无尽的天体、碎片和微粒,正迅速形成旋转的同心圆,它们的轨道或烟火般转瞬即逝、或明亮而极细如延时摄影中的火树银花。从遥迢的一切的中心,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升起——它喷出酪黄色的几何结构,覆蔽千里,翻转并循环至深渊下的底部,触突裂开,新芽迭出——一个吞吐万象的曼德尔球形成了……

 

第九部:Sumeru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今日凌晨357分,安达曼群岛发生里氏7.6级地震,萨德尔峰自北向南被裂谷一分为二,岛上多处滑坡、塌方。地震发生时,日落角有滞留旅客,还有部分游客在进行潜水活动。由于布莱尔港机场损毁严重,救援人员正在设法备降,目前伤亡人数尚无准确数据。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东北两面与缅甸相邻、西与印度隔海相望,属于印度海外领地Andaman and Nicobar Islands Union Territory,其上有建于19世纪的“黑水监狱”塞卢拉监狱……”

“三天前日本群岛刚发生过强震,这是花彩列岛第二次大地震了,我看不久整个岛链都会沉到海底。环太平洋岛弧,你懂的,在火山地震带上,这是迟早的事情。”Axion胡子拉碴,漫不经心地走向桌边端起燕麦片,丝毫没注意到Boson上焦灼的神情。对面墙上的液晶屏幕上,巴伦岛火山周围水域变得浑浊,沸腾般的水泡不断冲出水面,山脊上可见几道明显的裂缝、山口冒出的不再是往日的白气,而是一股硫磺浓烟,挟裹着灰沙扬至半空……

“帕劳群岛是不是也在地震带上?”Boson拿过来平板电脑,将那碧玺色的小点放大、再放大……

Graviton在那里?”

“在帕劳蓝洞深处有一个叫“黑暗圣殿”(Cenote Esqueleto)的地方,潜水者喜欢挑战的地方——其实这样的地点不止一个,有的深不见底,但入口很隐蔽。Graviton和其他‘镜子’都在那里休眠,睡在他们豆荚形的茧舱里,等他们复活并进入新一轮生活的时候,就重新升上海面打开为船只。”

“糟了。”Axion如梦方醒,“如果帕劳群岛一带发生火山地震,他们很可能被岩浆和乱石埋掉。你要去找他吗?”

“大海捞针,这比希望渺茫。就算百万分之一的几率知道了具体坐标,我也无能为力。我又能做什么呢?”

“雇人深海打捞,然后找一辆邮轮运回来?”

 

——><——

 

记忆——疼痛1

童年的Axion披着长刘海,喜欢用没被遮住的一只眼睛打量大发雷霆的大人,看起来像一匹澳洲袖珍马。他的祖母似乎真的来自澳洲,所以他的睡前故事全是Ningaloo活珊瑚区濒死的潜水者与大尾虎鲛的际遇啊、玛格丽特河沿岸葡萄园夜袭袋鼠群、血液里全是橡木味的羊倌、大洋路12使徒石附近灵异事件、Willandra湖赭石墓葬遗址的诡异猩红植物等等,而这些故事通过脑袋有些不太灵光的Axion传到Boson耳中时,便支离破碎、移花接木成了彻底的鬼故事。“你祖母可能是个女巫!”他煞有介事地说,于是Axion真的被吓到了。两人借口抓兔子离家出走,但没能走多远,从高速公路边上被抓回来,揍了个皮开肉绽。

 

记忆——疼痛3

“这个黑色药水叫做‘康托尔的叹息’,喝下每一滴,那些让你感觉好重的记忆就会转移一些到一个陌生人身上,由他为你保管,就像锁在铁盒子里,他看不到也偷不走里面的东西。”这个看起来像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女人俯下身,把黑色小瓶放到他的小手中。“现在,你来选由谁来保管这些宝贝吧?”

她翻开的是一本黑底老相册,每页一张黑白照片、或眼神浊滞、或面无表情、或阴鸷戾气,如果再举个牌,就是标准的犯人档案照了:小Boson伸手指着一个Mullet发型的男人。

“为什么选他?”

“他头发很好,应该不是那种会愁得秃头的大人。”

 

记忆——疼痛7

有一天Boson拉开抽屉,发现在自己的淡蓝领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芥末黄的登喜路真丝提花领带,不禁吃了一惊。查看监控,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擅闯。“Boson的品位实在堪忧,我想,他那件衬衫值得配一条更好的领带。于是我买了一条登喜路挂着床头灯边,入睡之前摩挲它一次,这样它就会出现在梦中,替换掉Boson那条闪鳞蛇一样的破布条。”小说中Photon和一个扎着满头彩色小辫、据称会通灵的老头坐在湖边石栏杆上,老头拿着钓竿,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自己挑的是什么颜色吗?”Photon顿了一下,说:“我能闻得出来。”“看不出来你是个很替人着想的人。”“我只是看不下去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听到BosonGraviton能彼此说一句‘我爱你’。这样他们就自由了,不受我的梦境束缚了。”“他们知道这个玄机吗?”“即使知道又怎样?一个辉绿岩一个玄武岩,由他们去吧!”

 

记忆——疼痛10

琉璃色的海浪在他耳边以白石竹花的形状绽开,下午日光变得皎洁,像蕾丝落地窗帘般拂过他腮边。他翻过身,看到世界上最美妙的景象:珍珠色长裙仿佛胞衣裹着婴孩般蜷躺在远处沙滩上的Graviton。他想起这正是在香波堡相遇那一天,为了找到这个第一眼就带走了他灵魂的女人,他做了一连串愚蠢透顶的决定:和女友闪电分手,对保安谎称怀疑有个女人偷走了自己的钱包…….现在,这个女人在他身边了,背影轮廓淡淡一层波提切利式的古典蛋彩,当他唤她名字时,她像一只天鹅那样扭过头,隐隐一丝笑意。

“我该走了。”她望着那蓝得犹如永恒沉睡的海平线,缓缓站起身来。

“我辗转这么多年才遇到你,你觉得我会让你一走了之吗?”

“三小时以后,日食时分,我就会变成一个完全的男人。和我告别,然后去向康托尔告解吧。”

“不……我想记得你。”

她站在那里,紫罗兰色的瞳孔中,日光的水晶罗盘从暗色半球中显影:“我会把地址留给你。如果药水只是减去中间三分之一的记忆,你不会忘记我们的相遇。如果醒来的时候,真的彻头彻尾忘记了,就撕掉纸条,好好活下去。”

Graviton,临走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Graviton提着金色高跟鞋,裸足踩在细沙上,向海滩走去,最后的话音在风中飘荡:“在雪顶上找一处峭壁深谷,在夜深人静时喊出你的问题,会有一千个声音替我回答你。”

 

 

——><——

 

他坐在靠窗的雅间:超高层餐厅明净的钴蓝色玻璃幕墙外,曙光中冒着泡沫的整座都市仿佛被香橼和枫子香洗过一样,在鳞次栉比的层次尖峰,呈现一抹胭脂色。

他给自己点了一份海鲂鱼柳配文蛤汁,一份Duck and Andouille Sausage Gumbo、一杯Château Monbousquet白葡萄酒。花瓶里插着纯白的花束:数枝白玫瑰、马蹄莲、曼陀罗,簇拥着中心大一大束伯利恒之星。

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放空了大脑。用完餐,他将一张2000美金的支票压在菜单下,作为给这一餐服务生Noé Laurent的小费,感谢他清晨发现订购的鲜花有瑕疵后尽责应变,在他到达餐厅前让这一大束洁白如初雪的花摆在了他的餐桌上。

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去了海边,他们相遇那一天去过的地点。他曾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喝下大半瓶“康托尔的叹息”。

透过谜样的海水、它锉钝日光与宿命棱角的纱质亮光,和涵纳风声和万物的瀚澹之形。他似乎看到某处蓝洞深处,半透明的茧舱裹着钛晶的光泽,在巴掌大的一块茧壳稀薄处,Graviton淡金色的嘴唇依稀可见。他的金合欢色的头发长得很长了,现在他的整个面庞掩映在这柔软的长波浪卷中间,下一次醒来,正好赶上重新成为女人。他一定会说:“这个发型正好。”

Boson站在一块礁石上,巨大的排浪在他脚下破裂又愈合。他平静地笑笑,从怀中抽出左轮手枪,放进自己嘴里。

 

 

殷晓媛

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第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评论 阅读次数: 260    赞: 0
昵称:

联系我们:[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