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Ⅰ写作观念
Ⅱ诗歌
Ⅲ诗光留影
Ⅳ推介及两篇作品解读
Ⅴ对“幸存”的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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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文所有绘画作品皆为诗人近年创作
Ⅰ
写作观念

嗜梦者的脑波信号——我如何写诗
一切始于梦境。当阳光带着新一天的信息
拂过床上,我的脸,从同样熟睡的白猫身上
抬起。有梦的夜晚,猫往往与我同睡——
我开始渐渐分不清是缪斯派来了猫
还是猫制造了梦境。
抢在梦境模糊之前的笔,
以潦草到仅自己能分辨的笔迹,
勾勒出梦里残留的颜色,有时浓厚清晰,
大多是还需加工的片段。
写满千奇百怪梦境的小本,就压在枕下。
法压壶压出的一杯纯咖啡,
开启了忙碌的早晨。
坐在桌前,有时不敢环视四周。
干了的颜料盘,画了一半的油画,
常温习的旧书也泛着淡淡的纸墨味,
屋里甚至桌上都很难称得上乱得井井有条。
然而梦在等我,等我下笔,等我踌躇,
等我敲下键盘,无论环境是否整洁
(某种程度上我更适应
在适当混乱的环境创作)。
我点起熏香,擦拭过放在桌子正中的紫水晶球后
(有时感觉擦拭了它就清理了大脑)
开始慢慢的把梦境通过键盘敲打为诗。
梦有自身的逻辑与安排,不必过分强扭。
顺着它的线索,我开始寻找符合它画面感的故事。
每一次化梦为诗的旅途都是崭新的,
却也未必一帆风顺
诗意不会一直都在。但不妨碍我以我
的方式等它回来
欣赏海螺与贝壳或埋首倾心的小说亦或与白猫说话
若要问我无梦的日子如何写诗
白猫会记得失眠的人在努力累积柴火
为点燃下一个梦的珍贵的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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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诗歌
《小木偶》*
谁伸入她——
五指操纵她的心灵
她刚要诉说
孤儿般漂泊的身影
停息
在花朵的指尖
伸入天空的树木
顶着鹿角疾驰
天空的镜子碎了
手像树上的毛虫
掉进草地
她摇曳月光的绳子
黑色的小心脏,奔向月亮
在银匣子里震响
我在缝——
在她早已摔破的哭泣中
缝时间的面具
在她笑意昂然的颧骨上
我把伤口——
移植到早晨的镜子里
小木偶,小木偶
长着不再惊呼的嘴
光的睫毛
从灰暗的肩膀
一圈圈剥落
一双手交叉、重叠
滑入那骨纹消逝的头颅
已缝合成
非人的器官
*这里指的是一种布袋木偶
————————以上早期诗作
《致爱丽丝》
我,那时还隐在莫明的自身
为爱丽丝深藏的福气
于旷野,干杯。
格外的冷,在野外
为爱丽丝而心动,
泪水滴入启蒙的河流里
这空灵,
这刺骨,风声如鼓,
低垂头颅的晨风最像懵懂的
孩童!
童年啊,像仆人。
童子,手持扫帚。
童年手持利斧。
当集体狂欢,疯癫的人影涌动着;
我,择路而走,一路走入塔罗牌
我和皇帝,皇后,
紧紧跟随,跟随着爱丽丝,
爱,在森林里
爱,阔步而行按照自然规律,
遵循河流的意志,河流环绕树 ,
捉不住河流啊漩涡也逮不住
犀利的蝌蚪,美丽的爱丽丝啊
你掀开泰然的瀑布
向西边的闹市提步
我
穿过秋天的森林拎着鲜红瀑布的一角跟随你
……
2006年
《米》
这些日子满街都是米
也许是你沿街撒米
挤上一辆公车
我眼里弥漫出一场米雪
哦,我和一粒米走散了
就像久远,也看不出为了什么
你还在躲避?
说来就是
我的弥撒秘史
覆满了大地
在雪天,撒满:
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的心里。
2007年
《我孩子的玩具手枪收藏19粒灵魂》
19年前的一天我转动一把椅子
和我的孩子一起悼念诗歌
是一把死去的椅子;
枪弹穿透年轮的厚度,谓之久远,
因此遥控,每一年都会回返
搜寻椅子下面的生还者
19年前,你恨过带刺的树
已制成玩具手枪收藏19粒灵魂;
更多的喷水枪洗涤弄脏的墙
那些墙体睁着永恒的眼睛
19年后,一声轻叹飘过家门前
你不能解释树脉紧张
似火光中狐尾抖动神经质
逐渐接近知更鸟盘踞的紫禁城
亡灵们盘桓在街灯下
还在赌钱
在电话亭里
有人询问起那个黎明
那是你不愿去想的——
钢质履带研磨过的肉糜
载入一只罐头盒里
19年的无望——
穿过6月的缝隙,看见黑白格子的衬衣
是你的衣裳,但那些爆裂开的勿忘
已无法镶嵌那一夜心
……
《默拉皮火山》
这是一座阴性山峦
这是沉寂交替暴躁的情感尤物
寻找最适宜的方式
惊人之举来自内在修行
被称为一次次“觉醒”
其它的山峰保持沉寂
其它的山峰不发表议论
听凭她发挥这种癖好,并且自由
从头顶泼洒鲜红的酒酿
说到山峰人们难奈攀登
那顶点,风景,诱人关注
并非转瞬到达
山涧预示逐步
壮心恰似山谷形的酒杯满载兴奋要点
因而心上有云,云上有心,
翻手就落雨。火焰驰骋四面的脱缰
雨水浸渍爪哇岛地质
积淀灰云到山门前抄写能量,盘山错路
反反复复周期性解放
却不会贫血,从来是
收放绝望的艳丽,拜见沉浮之沃土
青天也无权压制,言论就不是常态;
望远镜中见到热血,融岩,极度
亢奋跃进一条江流,这书写的弧光
也照亮入海口(正如你所见到的)
全神贯注的永恒
包裹粒粒卵石
她与海水的音质不同
她深入神明,已无力返回
当我们自己隐蔽地颤震
躺在海边,就会想到默拉皮火山
喷发过后有人登陆,挖掘,
拜见山神祖先;
掸去浮尘像女人扫除陈旧絮语
再一次抽取红绸,也许令人担心
挥动火龙无需顾及四周
彩云的极乐也许短暂
默拉皮火山
峰回路转
一株树倒下,接着又倒下
焚后的空旷留给烟民吸
我们看不见底部的宫阙
亿万吨的彩云,似不可能填满
何况你的双眼感受到错觉
你的头脑,心,也许属于她,
至少,她引起你第一次的恐惧
渴求,真正的需要
摇荡浆液的步调燃亮沙漠和绿鸟
你想象这鲜明、大胆及逼真
填满大地的一道缝隙
……
2007
《卡通人》
没有一天你真正饥馑、疲惫、哭泣,
身披铠甲,头戴松枝花环
你忽然雀跃,在玩具店里
几乎被孩子们的双手,揉碎
头颅暗隐伤疤你来到我家
倘若星光以怀疑的步伐跟踪你
让我遵从老天的心意,寻问:
“你,你是否是人类的孩子?”
生前未知亲吻、爱恋与别离
也从未接受仇恨和厌恶的不良文化,
独自到来,并不与他人攀比却享受到
如此拥戴因为你不动一根指头就可以
舒缓无限悲伤
书籍、杯盏 紧握闲聊的时间
你不善言辞却通晓火灾、抢劫种种危难;
你竟然到梦里踢了我一脚告知我
就算恶作剧你也有责任让我预知颤抖
有一天,你将用柔软的子弹射击甜美的心
验证倒下的,再用图像跟踪没有消失的
因为他们不辨方向
你拼写咒语挽救其他灵掌类的生命,
然后安排一系列颠覆:
欲将地球作为剩余的祭品
切下软肋、硬骨,投向——
纸箱、空炮弹、胶片盒
以备用来拯救人类!
2008年修改
《地铁一号线》
你竟然走不出地铁一号线
也走不出隐蔽的流动
有个车站叫乌托邦;
——延伸隧道里的词语
和等车人串连的“长造句”
你瞌睡时,我描绘你的衣饰
是猩红色的,
和零度寒冷的腿挨在一起,
你醒来时方向不明
适合冷处理,
忘记袖口的年龄
记忆口含蜜饯的小动作,
极度促进内分泌;
那些零售商药品代理
也没有走出地铁
成功,初试,然后下一站
继承上一站像一队唱诗班高喊着:
“挤在一起我们有多少发迹
污秽的兴旺以及发达史”
地下的结构,绚丽、脉动,很立体
透明笼子大批鸟兽密密尾随
玻璃公园——动物园,
平移,拎在手上提速,
双轨制交叉,旋转,
这是燃烧的地下网络
这是立体声,声称朝代改变年代
声带贴近耳膜,你拨转耳孔里的隧道,
不打算听见田野被切割的嚎叫!
哼唱无伴奏小调的贫民区
也不打算听听,我喜爱的
摇滚乐,你喜欢直达友人的
海滨豪宅
抽海滨牌香烟
想到这些就瞌睡
我挨着你睡醒后,垂直、水平
一站又一站,我接近你的
刚刚冷静,你的
手表就醒了,秒针上下
越坚定越准时,恰好
相遇不早不晚我们,看见
愈来愈肿胀的广告……
许多魅力小人蜡烛一样燃烧
飘来荡去,我紧紧
揪住你的袖口,吐露的
毛线头灵感,已然暗旧,
可你无病无灾很英俊,你乐意
把桌椅移到地下,你乐意
把床铺移到地下
愿意像蜗牛探一下脑袋,再
缩回躯体,你已然忘恩负义歇斯
底里在那富贵倾斜的顶楼有人等你,在夜晚
你攥紧奥特曼在车厢里
走向玩具店消失的声音,走向
悲哀的震动,走入
湮没个性的拥挤
走向更快的飞,更稳地终止
像一根羽毛绞链着深渊中的铁鸟。
2006年
注:奥特曼,一种玩具亦指同名电影中的特异功能超人。
《雪崩匕首》
你的沉默如此技巧
以健康的白雪覆盖白雪公主的心
你微笑,好像
光滑的玻璃器皿填满奶油
呈递给阿波罗的祭品
奇妙的山峰提取整个陆地
迸发出
雪崩时匕首闪光的密语
雪海,托起一艘抛锚的船,
静雪柔软,覆盖着
脚印,极寒冷
而最亲密的落雪声
总是灵敏、质朴地讲述
完整而又完美
落入心盘中没有设防
夜色中忽然闪现的——行路难,
引领,目送着,远和近
雪山就移动着韵脚
冰凌布施精湛的句法结满枝头
是气派,是祈祷,
啊,……喜马拉雅是这样的篇幅
是超越辞藻、技艺和智力
我们的福祉难以企及的荣耀。
2007
《迂曲》
幽暗的河边微光晃动水面
画出水蛇,海妖,震颤的波纹
快与慢,要说的话还闷在莲蓬里
忽然,荷花荡开一条粉白相间的微型
小水榭,而你,转过身以怎样的理性
看出每一道山坳不过是暂时的避风口
长久以来,你观看一尾鱼
激起漫无边际而又贯彻到脚底的冷
从边缘下滑入水
捕捉,鱼是语言的源头,效仿它
润滑的身段,穿梭红粉翠绿于渺然
到处都是树枝斜刺的倒影
倒出满溢,心杯是空的
倒空的你,倾听
心,是鱼儿游走后
留下了空洞
留下黑洞,欲要冰冻了无知者
将有薄薄的白雪覆盖四周,环绕
新雪的谎言
有如数亿吨的冷,藏在鱼腹里
全然的冷血潜入最底层喷吐泥沫
一并吐出纯粹,水中的回声像长笛、竖笛
像整个世界的音响倒影在深而广泛的祭拜里
但被冻雪闷在下面的
鼓,是真正骨血的鼓荡
丝弦拉扯,一致的意志
这不平静的深度音质——
没有去处因为捕捞鱼的人
用尖锥要刺它的背
鱼骨是人鱼并存的标识
是移动与回绝在声纳搜寻时
鱼的弧线和滑软让人怜悯而颤抖
来自水下,来自冰下,来自一条飞鱼
猛然从洞中涌出的,失常。偶然。躺在冰上
既是:焦虑的,濒危的,又是鱼与诱饵合一的
平静。仿佛幸福。放弃它,它会死去捕捞它,
它会死去……
这让我回想起它回到冰洞里
回到水族的原域里
回到族群像一个人忽然离开陆地
自溺水底,鱼儿复活,而那人
听从安魂之水浸入
肺活量的教堂在里面管风琴演奏片片淤积的
哀歌——渐变为,静寂。
我们来自于鱼
鱼是我们的神
我们食用它以止于
神明,终有一天让它沉溺于
咬噬那些轻快浮升的灰烬,又回到源头:
我们深爱鱼,
如爱一片荷塘,
爱莲,取自心里
一团红色暖流,然后繁育花池和
任何的满溢相似,天才成熟时香馨之下
须臾的肥沃
贯穿声部的藕,通灵,
吁请,喘息,支撑七窍八方交响为
组曲:是水,是鱼,
是生花是叶绿是
难以分析的混沌。我从鱼儿游回我自己
一千次。一千次。
一千次。
我们来自鱼,就像你来自通古斯的鲤鱼
像神游出了水面,
了无痕迹
了无痕迹
了无痕迹
……
2009年
《王侯》
王侯的财富,自南海登陆,有人
远望秋天的阁楼,翡翠绿的河流
衔接以往的萧条
王侯的财富,躲在老榆树的树洞里
这洞穴连接世界的高楼
船只,顺着风流不断到来,
有人欲取王侯的头颅抵达黎明的危楼。
在午夜,有人守着忧愁莫明
有人弹奏一场雨水像是如此的……
转换梦境,有人传递消息随时随地,
惊魂咿呀的眼睛,爱上黑夜的妖精
王侯,原来是个贫困的神灵,他朝向四方字
走来,也按照预言到来:
他藏匿身影,但在灯光下,
哎……有点像晦暗的神明
见到爱过的——
恐龙和鱼全淹死;
恐龙剩下巨大的骨架,鱼翻着白肚皮
暴风雨游荡在窗外
王侯还在屋里玩牌
……
2007年
————————以上选自《嗜梦者的制裁》
《我的手表变快了》
我的手表变快了
催促调整心中的声音
月亮来晚了,她和荒凉交往太久;
无法核对与她别离的见面
时间变快了,没有时间
返回,难道不是你的疑问于记忆纵深
旋转太久,脑海里的钟声响彻
唤醒嗜梦人
老式的镶嵌星光的怀表
几百年掉落星光
仿佛贿赂你,就这样升起;
也就在此时,幽灵一样的轻盈
缓缓地消失
我假想失去这一生的痛苦
终于,又回到了平静
假想失去一生幻灭
我以灵魂祭奠语言高烧的温度
一缕暇思会找到黄昏踪迹
我变慢的思念懂得你
不能恢复往日平静,我的
时间来自我们的第六感,
竟然,没有夜晚!
2015年修改
《杂技演绎》
这其实不是单纯表演
台上手脚,抵着力,
上上下下
手脚像纵向图表
其实是天伦,地伦和人伦
勾连到——倾斜,险些到情绪的倾覆;
从那一代到这代:足够惊险
有务农者读书人
祖父曾祖也许还有宰相
从右往左承载字,字,变作
一行行耸立,于城乡之间平移
也在腰股之间传递
有时缓步,自下而上的
“杂糅之道”,转,
旋转,方巾转动平方
这尺寸,需要再翻转,
多艰难的杂耍
伫立崖岸摇曳——一好似一代又一代
几番颠倒到——为了展现几轮生死
特殊的悬念
下面,托举
那上面的福厄
无需证明,是底层支撑
攀援至华美,而无论福兮祸兮
携手表演幻术;
中间数代保持稳定
如此才具有使秀场
炫目,以致惊喜万状
创造了一系列变幻是令人兴奋的
酝酿已久的大沉醉,再释放出更持续的
骨肉相连的信仰啊,且习惯
坠落前振翅入彩虹的轻烟!【1】
2011
【1】 指舞台特效
《隐者的伪装》
路,奔跑着,在路上
未来将被超越的
猎物,活动着隐蔽精明的逃遁心
感知路上的世界陌生
就知道如何隐藏起
陌生的畏惧
这是最奇妙的道路,古代鹿角依然高耸起魔法
那路上的星星眨动白色睫毛,
鹿说,你无须伪装——
记忆的壕沟已传出
消息——既,
隐者到来就像王者归来
隐匿被称为无限的源泉
一切的干渴都将结束
而王者,在王国休息时就说
从一开始就包括掌管主人的
主人,需要伪装以及
向人们提及休息
而颓废的模型;那夕阳要往你的
身影里,浇灌
一座神秘乐园,
使你试图凝冻住
遁世的意志
而隐者的思路正抵达清晰的刹车痕
尽管,隐者也不愿透露儿时遭遇
连最亲近的人也没有听见过
甚至书本已然不允许说起
编花篮解花束就仿佛重复
那铁丝还缠绕着老树手臂
那些树也隐藏根,无论爱恨,共同向上攀援
你将要熟悉生命逍遥的规律
你将点亮最高的学问,
你点数实际无需一次次回望神明
当餐桌上,一碟小肋排
忽然错动时,你熟悉
往昔,只需假装没看出那残酷
就举酒杯,再一次呼唤
隐者到来!无论这多么可笑;
你,要去侍奉一个原因,
你必须上路了,
这使得之前的隐士从清高处滑落清香
隐者也忘了运用
娴熟的隐语伪装
2011
《这冰灯》
这冰灯,突然熄灭的瓦特;这河流
撕扯不断滑向幽暗的尽头,
这爱河按照纠纷,规划按照必然,
这冰灯,分裂拼命的书写者,
这爱河,落入无尽的河床
这爱着,瓦特,这是最后的墓地——目的地。
这爱过,目地,耐心到达过深度
这通透,还有一丝裂隙,就脆裂。
这碎裂,坟墓如此映亮了
这目的,捉住之后就凿碎
这脆弱,啃噬过厚重
如此,照亮你!
2013年改
《交响之春》【1】
我站在奶白色朦胧的天空下
微笑地感觉,寒冷过后
学习悲伤
早春有一种特别的气息
浮在高处,
散在雾中,
树梢上还有死者的手套
温暖忧伤
试着表达
也压抑着什么
料峭返回是想延续严冬
严肃到幼稚的冷面孔
也许并不懂得悲伤
营造赞美的句式
也没用,想把热望的梦
踏成微暖的软语
和僵硬的道理,也没用
东风从来都填不满
心思里的空洞
这聚聚散散纷纷扬扬的沉醉
于天空的天意
于纷飞的唏嘘中
得知,最后
是谁离这冷酷境界最遥远
谁,离春日的阳光,
最近——
那圆形屋顶正传来“春之祭”【2】的圆号
从金色的圆润:“布拉格之春”【3】铜管乐
让我们坐在一起倾听
这是一场骄傲的道别:是,最后
和最初的暖,是捷克三杰指挥春天的味道,
音乐如河流般酣畅地流淌
我们挨得更近一点吧
我们还懂得害怕。
注【1】2013-2-25,北京下雪。“雨水”凝为雪,雪后又雨。
【2】《春之祭》,斯特拉文斯基的代表作。被英国古典音乐杂志《Classical CD Magazine》评为对西方音乐史影响最大的50部作品之首。
【3】2013年1月6日和女友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聆听“捷克三杰交响音乐会”,戏称是“布拉格之春”音乐会。
2013
—————以上选自《脑电波灯塔 童蔚诗选2011-2015》
《树琴》
温柔地坐在树下。
你写信告知我
有一片落叶飘到了邻国的树林里
那时,蓝蝴蝶
和树下的女孩儿交谈
我祈祷,那些
树叶子赶快回家吧!
当我这样想时,我飞向那里。
树叶,就飞回了边境,
没有停止地到来。陆续地来。
原来,所有的树根环绕
地轴的脚踝,
所以,人们喜爱
在早春馈赠彼此树枝里的
液体,作为珍贵礼物。
世界假装一百年前的
一座农家院落
描绘出重叠的脚步
树轴的横截面图案
最强壮的树脉裸露在大地上。
树枝还会跟随你
爬上卧室的窗户
暴风雨来临时,朋友说
无论你跑到哪里,这树冠
已把过去和未来
以及你,拴在一起,
窗户上呈现出水鬼的笑脸。
现在,剩下的日子又回到
树琴前,现在小椅子制作妥当
海面上光的拱桥
一座一座囚渡归来
面对树琴:演奏,弹奏,
直到晨光和树脂凝结成琥珀
凝聚为——转变
泥土持续喘息
光亮在指缝间捂住了哭泣。
为了等待神秘的陌生人
我将回去一千次
返回到
一千年前。
就在这树下,就拿这支笔,就握住我的手
我回到故土,聆听
那声音里的声音
在我耳朵里,是花朵
花蕊,温暖的感觉开始荡漾。
可我想到还有阴影,还有天使呢,
天使在冥冥之中嘲笑我
我却无名的欢畅
天使戴着面具要杀了我
就在信件再次抵达之前
天使杀了一些人。
我被城市的乌鸦保护着。
仅仅凭借
满天的翅膀作证,
如果我提前倒下
天使将终结我和树琴
按照天气联系的那扇窗户——
并非爱,并非友情
只专注谋杀:
真理,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最后任其推倒墓碑
推入湛蓝的大海。
写于2017年12月31日12点至2018年1月1日凌晨一点
Ⅲ
诗光留影
1992年第23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期间与芒克(左一)王家新(右一)洛夫(右三)等诗人合影。
80年代在《和平之夜》朗诵会。
1998年在诗人简宁的黄亭子酒吧朗诵。摄影:高星。
出第一本诗集期间的照片,摄于青海。
出第二本诗集期间的照片,摄于地坛。摄影:李江树。
出第三本诗集期间的照片,摄于圆明园。摄影:魏翔。
Ⅳ
诗人及诗评家点评
◢诗家点评
在童蔚的诗中,抒情遭遇了不抒情,内山的暖流遭遇了世界的冷,她悄悄地独自打开这冷的世界,一直走到它如梦境一般的幽寂的深处。
——著名诗人、作家西川
童蔚的诗与其说深植于当代经验的想象情境中,不如说涵泳于其内在的冲突以至悖谬中。就此而言,所谓“嗜梦者的制裁”,在不失自嘲意味的同时,亦不妨视为一种双向的制裁“。她的诗静雅而充满激情、孤高而不吝载荷,纯粹而兼容复杂性:如果以水作譬,那么从中不仅能看到“幽暗的河边微光晃动水面”,还能听到水中火山爆发的回声,感受到涡流的气旋,甚至嗅到生锈的旷野和旷野的沉香,而最终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些不过是水落后留下的道道痕迹,“我要写的,还沉在水底”……这样的诗足以按摩我们的灵魂吗?当然;但更重要的,是领受这来自灵魂故乡的启示。
隐者或深海潜泳者之诗。对童蔚来说,“隐”和“潜”体现着生命于逍遥中创造的规律,不仅是同义语,而且互为条件。必如此方能抵近事物和灵魂的幽昧之处,方能将二者隐秘的交互激发,转化成一场持续演奏的语言室内乐。她的诗凝神于那些边缘的经验和不易被觉察的瞬间,善取多向视角以对应多重自我,不刻意追求奇崛的修辞而自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她的平静和节制既凸显了想象力不可思议的飞行轨迹,又提示我们在多声部的混响中,辨认其运思如何抵达清晰的刹车痕。读童蔚的诗意味着接受一只海螺,或一座脑电波灯塔的邀请,其真正的胜景不止于“自由的圆润度”和“尖尖的塔顶”,更在于和它一起聆听星辰和大海的交谈时,领略它全身唱出的“满满的光泽”。
——著名诗歌理论家唐晓渡
阅读童蔚的诗,总是令我产生一份好奇和困惑。这些蕴蓄着诗人隐秘的个人经验和顿悟的作品有的像童话,但是略显残酷的童话:有的如赞美,却又是暗藏着失落的赞美;有的似色彩绚烂的图画,介乎具象和抽象之间。我倾向于把童蔚的诗读成一个个白日梦,这些白日梦里蕴含着记忆和渴望,它们画面感强,情绪起伏大,有时候,内部的断裂和震荡会令阅读中的我惊讶,我觉得,这些梦想多半是美好的,只是对于美好,一位诗人总是得付出巨大的心智能量和控制力,而这,童蔚都具备。
——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周瓒
读童蔚的诗即是享受又是劳动。因为读者不可以慵懒地对内容推理和预知,一不留神就会漏掉了点什么。她的语言不安分驯服,时而像马蹄四处奔突,探询遥远的疆界;又有时像春蚕化蛾,在蜕变中弓起柔软的脊背。生活的意义从而在文字中丰富,思想的疆域得到拓展……其实,真的不一定要在诗中追求多么宏达,她的这种“语言突围”式的写作,本身就很了不起——这说明,诗歌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抗拒语言和思想驯化的东西;即便不是唯一的,也是锋利的。
——高小刚(北大学士、美国俄勒冈大学比较文学硕士、中国社科院现当代文学博士,香港弘立书院中文总监,国际文凭组织大学预科中文主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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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对童蔚两首诗的解读
解读一
地下的诗史
——童蔚诗作《地铁一号线——这是一条虚拟的线路》解读
我试着把这首诗理解为一个“走不出”的主题。
所走不出的是“隐蔽的暗流”,叫作“乌托邦”的车站。诗歌的头三行,亦为一个连贯的句子,带隐性的抒情的口吻,自道的语气,连贯的语调本身就产生“暗流”之感,形成一种缠绕力,“地铁一号线”与“隐蔽的暗流”虚实叠合,构成全诗的大背景。
对于“乌托邦”这样一个一度成为时代集体思想话语的响亮存在,诗中介入的语调,却是低沉的,放松的,个人化的。在闪出“乌托邦”这个关键词之后,“隧道”一语具有极强的暗示力量,它修饰“词语”,可以让读者联想起深刻或隐秘、不宜公开见光等含义,如天启一般,正是“乌托邦”这样的词语的自带意味——承载理想,也赋有魔力,被诗中的抒怀者珍存,也令人怀疑。它是思想的术语,跟下文的“长造句”所指代的标语口号有所不同。
“串连”赋多重语义,跟文革时期知识青年们热火朝天进行过的“串联”活动同音,当然,也为“长造句”的谓格,谐音一语双关。“‘长造句’”加上了引号,为地铁列车(也包括大串联时代借助的地上的火车工具)的借代,当然也能让人想起那种宣传理想的长句子,欧化语法的,逻辑严谨,现代中国人输入外来哲学和革命理念之后的产物。
“串连”、“长造句”这些语词,其所指指向地铁,能指则包含一段历史,一种理想,自为的精神与话语,时潮,集体,盲动,历史发展,等等。短短五行,一个诗节,一个段落,就呈现出一股置身于时代的精神暗流(且可勾起普遍的共鸣)。这里,喻体与本体交织在一起,纸上的理想与实际的修建壮举交织在一起,精神的世界与实存世界交织在一起,难分内外,虚实,本末,伯仲。借用符号学的眼光,无论隧道里的“词语”,还是“长造句”,都近乎无处不在、缠绕不明的符号,构成以地铁一号线为象征的精神摸索空间。
地铁,实为上个世纪后半叶高科技介入民众生活的一道代表性景观。地铁为处于地下的相对封闭的空间,人进入其中在产生压迫感的同时也可能促生精神紧密集中的神思活动。关于地铁的诗歌,早在上个世纪初,早于这首诗的近一百年前,就有美国大诗人庞德在伦敦写下的《在地铁车站》,仅两行诗句用日本和歌的形式举重若轻地表达了地铁这种大都市新式交通环境所带给人的震惊式感受,成为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作。而围绕着地铁里的情境和活动,通过联想、象征、印象、回忆、梳理、捕捉细节等多种缜密的心理活动诊脉一般地勾画出一个时代普遍的精神结构症状的诗作,实不多见。童蔚的《地铁一号线》实为一个在时间和空间的心理暗示上都跨度巨大的完整的关于地铁的象征性之作。
话说回来,一个诗人,怎么能不置身于自己生逢的时代,体味这个时代,撷取其高感点、探究其核心的疑惑呢?而本诗中,这以一种话语回环的方式和精神缠绕的力度表达出来,诗歌叙述自身的旋涡会对读者产生带入的力量,或激起机警的思辨。
而从第二段开始出现的两个称谓,“你”和“我”,颇值得注意。笔者姑且把诗中的“我”理解为回顾者,把“你”理解为另一个历经以往时代各阶段的被回顾的我。第二段没有进一步展开首段结尾提到的“长造句”,而是语风一转,转向无意义般的消解式的讲述,出现的是“瞌睡”“不明”“小动作”这些小话语,其结果是促进“内分泌”——内部与外部是对立的。被回顾者,在“瞌睡时”,被描述了其色彩灼目的衣饰,鲜明的衣饰颜色与寒冷的肉身之躯形成反差,暗示了一个时代的冷暖滋味;被回顾者在“醒来时”,产生了主体性感受,“方向不明”。末尾的“药品代理”当然是精神上的,他们是职业化的,参与思想文化制造出于个人功利的目的,这是他们与自身所制造的话语之间的关系的大前提,涉及到现代知识分子的角色转化问题。诗中的述怀者仿佛在说,自己虽然没有走出去,但这些表面上言之灼灼的标牌人物不也留在思想的迷惑当中吗?
第三段与第二段再次构成反差。这条国家大话语的主流线索,其内涵和姿态,已经从其语调中暴露了其意味,夸大,愚昧,荒诞,虚伪,虚张声势,以势夺人,诗中正面词汇的褒义贬用的反讽语调,似带有针锋以对的刻毒。外部世界的时代表征被以耀眼的晕眩感加以直陈,种种名头被直接堆砌,言语中却似自然流露出忍受不了的语调,“情绪构想”在这里成为一种修辞,加以扩展,构成了这一段。对于文学文本,表达所自带的情绪(或曰语调)本身更说明一切:绚烂的国家发展表象对于个人的体会和感受而言是陌生的、异化的,因表里不一还充满精神高压的暴力。堆砌,直陈,近乎本能般的反诗歌式的表达,在此处反而是精准的、便利的。这里,“地铁一号线”这一现代复调立体反讽意象,成为主宰“时代”的国家主流的象征。以“朝代”(政权意义的时间划分)改变“时代”(社会发展变化的时间划分),揭开了急剧的时代更迭(国家主导方向、集体风习、社会心理、民众价值观等每十年则一大变)背后的操作奥秘。
下一段出现了“贫民区”,那本是乌托邦理想所要拯救的对象,却提到一个其与述怀的主体“我”之间的艺术趣味分歧问题。回顾中还有,“你”简单地借助一下别人的不动产品尝一下物质享乐,但这无助于精神回到振奋状态,这时诗中第二次出现“瞌睡”,是在物质奢华的高调气氛下。
前面说过,诗中的“你”,或许可以理解成另一个“我”,空间上的魔幻,与时间上的遇合,营造出虚幻的错位感,这一点在下面的第五段中更为突出。“我挨着你睡醒”,相伴于昨日之我取暖?抑或,“你”,也可理解为诗歌述怀者“我”的心里面的一个人。无论怎样,“你”都身处进行态的被把控的时间当中。两个自我的相遇,说明自我回顾状态的结束,这是当下的时间,但时间苏醒在一个以广告牌为象征的商业时代。诗中“我”与“你”的回顾与行进的分离状态以及相遇的情节,令人想起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关于忆往、思来、进入当下的存在诠释。那么,结束对以往之我的存在的沉浸,是不是就可以走出这条地铁线路了呢?
下一段中,对当下的时代诗中描述道,有“许多魅力小人蜡烛一样燃烧”,这个比喻很妙,前所未有,一些个人奋斗者、梦想家、成功名人的形象,燃烧渺小的自身释放出熠熠魅力,正可谓一个自由经济时代的写照(我们可以进一步想到,反衬之下,“乌托邦”的梦想何其庞大而渺然)。在此情境下,当下时态中的“我”,又要揪住走不出的另一个我——“你”——来获得存在的安稳感。这里,或许不是拉康、弗洛伊德或荣格所分析的精神的写照,而更近乎生活中常见的求精神上的“安全感”的人之常情,在精神上感到无所适从者“揪住”、“攥紧”外援的力量。“袖口”,在这里再次出现,来自生活观察的一个小细节,瑟缩于自身者对袖口的敏感流露出内心的惶恐不安。外衣的陈旧,象征着灵感的暗旧。但,一个人可以退一步想,至少自己作为一个自然生命机体仍完好,这也是常见的自我心理安慰现象。此处出现了奥特曼玩偶的形象,其原型应该出现在九十年代关于奥特曼超人的电影在中国上映之后,历尽历史变故,现实中的人既然皆可疑而软弱,这个卡通人物竟成了能够使人获得力量的象征性交换。然后,诗中一连用了三个“走向”,表达应对时代变化的内在悲哀感。对比起“我”对于暗旧的现实深怀悲哀的抒怀,“你”的形象是不背负精神负担的,与代表最无焦虑的娱乐时尚玩具联系在一起,是随众的、动作轻快的形象。这样,历史的断裂深度就在个体的回顾中体现出来。
最后一句(也是最后一段),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结晶。羽毛本为鸟身上的一部分,羽毛如此之轻,铁鸟如此之重,但正是一个局部在拷问着整体,正是轻的在折磨着重的,或许,读者可以从这一句当中感受到中国跨世纪时代最大的精神矛盾。比起节奏稳健、语感流畅的开头,这首诗的结尾触及分裂的矛盾便戛然而止,似乎显得突兀、“潦草”,但与开头构成一种打破平衡的呼应:仍旧没有走出。巨大的精神裂隙,如一个句子,一语道破了用最轻盈的动作拨乱最沉重的历史灵魂的时代转型吊诡。
在《地铁一号线》这首诗中,世界被划分为两部分:诗中自我述怀的声音; 被述说的外部的世界——地铁一号线。而诗中讲述的个体,又可划分为绝然不一样的回顾的“我”和置身历史情境当中的“你”这两个角色。国家强力话语,时潮的快速和光滑,都与个体的反思的、体悟的内部存在构成分裂的反讽。
说到地铁,乃大型工程,代表时代变迁。同时,上个世纪,最初的地铁修建,就跟水库大坝、高铁动车乃至卫星发射一样,不仅是社会发展的标志,亦成为代表现代国家拥有实力、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象征,一个政权可以借用这些高科技建设成果替代对社会的交卷。就北京这座城市的发展史而言,可想而知,地铁一号线也为建国后北京城市建设突飞猛进的重要之举。查阅互联网上的360百科,可知:“北京地铁是服务于中国北京市的城市轨道交通系统。其规划始于1953年,工程始建于1965年,最早的路线竣工于1969年,1971年开始运营,是中国的第一个地铁系统 。”即使在特殊的历史年代,国家的大型建设也并没有停滞,现代国家科技的飞跃发展与社会的混乱迷惘构成了一幅时空交错的精神迷宫地图。无论如何,一位置身于复杂的社会历史进程或者说一座充斥着沧桑巨变和魔幻般现实的大都市当中的诗人,其笔下的国家主义迷宫,无论怎样起伏曲折,都实在不足为奇。
古人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不学诗,无以言”,但,除了语言介质的奇妙效果,中国自古还有“诗史”这一概念。在笔者看来,对于我们的当代而言,甚至可以说,不学诗,不知史——因为诗歌总有普通的历史言说未能触及之处。《地铁一号线》出现在收入诗人童蔚2000年至2011年诗作《嗜梦者的制裁》的首页,没有归入该诗集后面部分的各辑,就时间的联想而言,它的讲述也似乎涉及从北京“地铁一号线”最初朝向民间运营的六、七十年代到新世纪初的整整三十多年的跨度,有时候,诗歌承载和解析历史的能量不可谓不精微、不高度浓缩,连同“情绪”节奏的起落。
在笔者看来,实际上,这首《地铁一号线》,不仅为一个文本,还因为从头至尾举重若轻地将诗史性的内涵化作个体回环的喟叹而成为一件艺术品。它的调门并不高,相反只是置身生活的行程中被动喟叹般的述怀,却承载了一个时代的最底部的声音,按照新历史主义的眼光,这可被视为对时间的最忠实的承载。其内在的体察的声音,构成一种很强的说服力。其中,含有弦外之音、画外之意,不乏叹息,休止,破碎和完整,隐密地传达了一段思想和情感的流程,且体现出“把思想重新创造为感情的本领”(艾略特语,见《玄学派诗人》)。回顾一个时代,积蓄长久的时间和精力、克服难度地去捕捉和反思其中属于个人的真切的滋味,从而呈现其精神结构投影、解构式的过去以及覆没式的叹息,不正是人对于自身的往昔和历史终无法舍弃的心灵仪式和置身于过去、当下、未来的时间线条上的心理历程吗?毫不过分地说,国家与个人的分离乃至分裂的创痛,正是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精神上走过的“必由路径”,不深入体察其中滋味,又如何走向未来呢?
话说回来,对诗歌的解读不等于诗歌本身,解读可能是方型的,诗歌本身则是柔软的、发散的。这首诗整体上读来似有酸、涩、悲、苦之感,但在读后的回味中,却能令人感到心灵充盈的充实感,滋养感,幸福感,诗中好似道出一条沧桑之道,恰能让孤单的个体跟社会母体的脐带连接了起来。“走不出”,从表层语义看,好似一个失败的主题,但文本的深层语义,正如鸟羽铰链铁鸟一般的反讽转折,却赋予了一面时间(时代)的镜子,可以令对话和心智得以开放地延伸。诗中的一些细节,像“瞌睡”、“袖口”这些微小动作,结合实际生活的隐秘体察,感人至深。《地铁一号线》是一首杰出的诗作无疑。
(2018年4月——5月)
解读二
《迂曲》的结构解读
读《迂曲》,油然而生一部生动的戏曲之感(只不过它是抽象的、心理的“戏曲”)。作品中藏有一种中国戏曲作品的结构,一些西方的古典童话、音乐剧、戏剧也为这种结构。这一结构是古老的,与某种心理原型吻合。
这首诗写水中的鱼的世界,层层拓展,一气呵成,直抒胸臆,从中可见传统戏文似的挥洒恣意的风范;但,它的开头还有一个由头,产生一个机智的转折,而后情感与想象才尽情地驰骋开来,直到曲终人散,兴尽而止。这种“合——开”的结构用在诗歌上,也使得诗歌妙趣横生,并暗含一定的戏剧性,更进一步发掘,其中还藏有一个迂曲的心理结构模式,更耐人寻味。
《迂曲》有九个诗节,六十七行,篇幅不短,若划分结构,首段为一部分,其余的全部段落为另一部分。
首段开始即交待环境“幽暗的河边微光晃动水面”,这条河光影交错,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诗歌由水上的波纹,联想“水蛇”、“海妖”,更加于神秘中被烘托出紧张、恐怖的气氛。水上有莲蓬,其圆形容器般的形状,联想出在被催促的情境下没有说出的话。粉白的荷花被比作微型水榭,水榭是承载人于水面上的建筑,荷花的水榭只能是暂时的不那么叫人放心的想象中的美好的承载,与前面的幽暗、神秘、紧张、压抑的氛围构成微微的反差。第五、第六行的诗句最为关键,是全诗心理转折的枢纽,它描述诗中的主体书写者转过身,从对着水面转而朝向着山,看出“每一道山坳不过是暂时的避风口”。“山坳”是一个关键词。(见文末详解)
其下的八个诗节可以看作一个整体,为鱼的“唱词”演绎(音调也赋有音乐性)。第二段从观看一尾鱼写起,诗中的视线出现一个返回的动作:从首段末尾的山坳又回到前面描绘过的水中。只不过,下文中的水与鱼,不再置身“幽暗的河边微光晃动的水面”,而显然是光线较正常的明亮的水面视景。这个视线返回以及明暗度变化的细节,令整首诗产生了戏剧般的效果,微光幽暗的序幕拉开了,舞台明亮,戏剧的主干角色正式上场。这尾鱼负载着深切的体验,并非幻想的虚言,它是冷的,“从边缘下滑入水”,象征着语言,或者说象征着语言对于思维的开启。语言是冷的,语言产生自生存压力的无可奈何的绝壁。同时,“边缘”一词也流露,这片水域更像是圆形的湖泊或池塘,从图形思维上看带有共时性,引起的探索兴趣在于深度,而非河流那种带状形状,喻示时间的飞逝。
第三段中,枝条倒影仿佛烦恼愁绪,倒空后,心成了鱼游走后的空洞,黑洞。将其冰冻,新雪只是谎言。按照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语言是有精神治愈作用的。拒绝语言,采取封冻,实为另一种谎言。
这条鱼欢悦地游荡,但,下一段,第四段中,这条鱼的腹中却藏着冷,这一段写非比寻常的承受的痛苦,最后一句还道出了语言(也是精神)可能面临的险情,其中的真谛亦为不二法门,“没有去处因为捕捞鱼的人用尖锥要刺它的背”。语言的惊险,生存的惊险,简析之,语言之鱼只能潜在水底,露出水面就意味着危险的境遇。
第四、第五段可谓全诗书写的最沉重、解剖的最严峻的两段。第五段,鱼有骨(语言的风骨?)就具有了人的特性。而鱼的另一面,弧线和滑软,代表人性的柔弱,让人怜悯而颤抖。水下,冰下,与飞鱼的形象本来矛盾,生存的考验令物种面临变异。鱼与诱饵合一,竟是平静的,类似于幸福,或许正因为无论怎样都会死去。这一段如神来之笔,直探心理的深度,恰反映出时代带给人的精神上的离奇变异。
作品到了第六段,情绪开始放松。出现了一个“回到”的意旨。“一个人忽然离开陆地/自溺水底”反而是“回到族群”,水是“安魂之水”,教堂在肺内。肺,肺腑,乃为中国文学特有的情感蕴含符号。
第七段的首句“我们来自于鱼”,由于出现了带认同感的“我们”,全诗的情感氛围开始由紧张的至高点趋于放松的回落。鱼作为神,从咬啮轻快浮升的灰烬,到返回源头,来回循环。
第八段写池塘的满溢的兴旺,“天才成熟时香馨之下/须臾的肥沃”,鱼是语言运用的象征,首段中闷着”要说的话”的莲蓬,成为贯穿声部的藕,这个语言创作成熟的盛境是交响的,混沌的。诗中的“我”从鱼游回自己一千次,一千次重复出现,这样的句子轻快、舒畅。这一段是全诗的意识流动发展到全面盛开、最为饱满的阶段,仿佛戏曲中大团圆的一幕。
最后一段的首句,“我们来自鱼”,为第七段“我们来自于鱼”的递进。“我们”在这首诗中两次出现,这一称谓带有集体感、认同感(甚至进一步,可延伸出我知道你、你知道我、你制约我、我制约你的话外曲意),本来,在诗人童蔚的诗歌作品中并不多见,但在鱼的前提下,诗中出现了自我与他者的认同。 “我们”用在这首诗里,也可谓在提醒现实中的人,与现实拉开一定距离、回溯到本源上去看自身以及自身的同类。显然,物种起源的认同跟宗教一样,可以产生连接人类的感召力和凝聚力。
末尾,“像神游出了水面/却了无痕迹”这样的诗句,所营造的舞蹈般的动作氛围以及余音袅袅的音乐化,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戏曲的风格。“了无痕迹”似戏曲落幕的尾声一般反复重复,最后一行只有一个省略号,象征余音未了。
这首诗的最奇妙之处,为,首段的幽暗的场景,却为现实场景;第二段开始直到结尾,都是正常光线的,明亮的,却为一段恣意的幻象。首段像一出戏的楔子,后面的部分像洋洋洒洒上演的戏剧的主干部分。其实,从第二段到结尾所充分展开的,是想象,很多地方还玄奥而抽象,却将“观看一尾鱼”极尽幻化的扩展,“达到机智所能构想的最大的范围”(艾略特语,见《玄学派诗人》),颇有英诗中玄言的纵横驰骋的力度,焕发出发散思维的光彩。值得注意的是,首段末尾出现“山坳”一语,这里并没有提到山、山峰,但,山峰却是在场的。因为,根据常识,暂时躲避在山坳,正是要翻越前方的高山之前的节奏。这个时候,本该接下来要往山上去,诗歌却将视线转回了低处的水面,而且幻化出一篇鱼游动在水底的恣意汪洋的铺展,作为爬山壮举之前的叙述,而爬山本身到不必出现在文本当中。这种心理结构定式,也可谓迂曲。西方有格式塔心理学理论,通过心理走势(可图形表解)来研究人的精神活动的机枢,对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当然,《迂曲》并非只传达了一个欲往东去、先向西行式的心理定式。内心活动展开的线索痕迹本身即有关于一个诗人的创作的密码。《迂曲》的结构,亦可谓构筑了一个与外部世界相异质的隐蔽而充满生机的自我世界。鱼,乃其中重要的符号,代表语言,也象征着心灵、勇气(底气)、品格(风骨)、本源(灵魂)等多种深奥的涵义。在红色暖流的情境下,它和它周围的繁盛景象还象征着天才的成熟。
就现代人的生存处境而言,内部与外部的矛盾对立,内部的内省、深醒以及对外界达成的领会、共识和默契,这些都是复杂的、混沌的、多义的、矛盾的、反复的。然而其玄言亦与古意相通,庄子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语,将自我与鱼拉开了距离,而《迂曲》是完全知道鱼的滋味的,真可谓惊心动魄的神来之笔。庄子的《养生主》引用庖丁解牛的寓言来讲解养生之道,惊心动魄,与《迂曲》的第二、第四、第五段强调的“冷”也有神通之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写作亦为蓄养生命之举,而这一活动的基调却带着常人难以承受的冷。除了意旨上的古今通达,古意新锐化,《迂曲》的结构具古典性,语言带音乐性,这些都是诗人艺术个性的体现。
古语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理应朝向岸上奋力攀登高山之时,却偏要先转向下游的水中,凝神戏水一番,深深领会此中真谛,释放心绪,这就好比在承担慈悲而艰苦的功业之前,先极尽内在心智的巧妙,驰骋神思。此即构成——迂曲。
(2018年5月 )
Ⅴ
童蔚 :有关“幸存”的随感
我们这代人中,有北京劲松的“三剑客”于1988年成立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在此之前,他们都发奋创作、研究诗学。他们也是懂得天意的,说的更严重一些,时间地点人物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只需听从“神”的意愿。为什么是那一年?那一年,成立了“幸存者”以及有过“和平之夜”诗歌朗诵会,后者,因为在北京的和平商场举办而由此命名,“幸存者”则是精神层面的,纯属诗人的预感(“和平之夜”也可说是)。小说家们大约不会这样,小说家处理时间与灵魂的关系,不那么直接。
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实质:即,诗意、记忆与失忆的混合。回溯上代人,五四时期的文化人,他们大约悟出老祖宗的那一套,无法让中国文明得以幸存,危机当头,掘祖坟、推翻帝制,又引进一套“革命”的因子,大力传导西方及主要是俄国革命的思潮,如此一来,社会改制;文明的变迁,导致诗歌写作层面,破除了格律,开始试验新体。至此,诗歌,从以声音为主导的创制轨道平移至白话的语轨,这两者之间,不变的枕木,是中国人的老灵魂。诗歌的兴衰是灵魂的枕木滚动着进行时,谁也不会询问,何处是终点。
古典诗词通常包裹在一幅幅画面及平仄的语音中,如“云锁断崖无觅处,半山松竹撼秋风。”“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古诗犹如巴赫的复调音乐,是多声部相互对应交织的声律线,协调地流动。古诗所以得永存。新诗写作具多重可能性,其不变的是,穿透灵魂的声音之力仍是一个追索的方向。尽管,有扭曲、有断续;或裹挟多种文化交错重叠,或以一种盲音,描摹灵魂的悸动。需知只有声音打通了灵魂,才能得以“幸存”。
这种主谓宾定状补的西式语法,加之从译诗腾转挪移来的语感,也许会阻断汉语的文气,而阻力也构成现代诗歌智力沉重和承重的潜质。翻译家如何让伟大的诗歌得以在汉语中“幸存”?——幸存即意味着牺牲。从词语中挑选出无限接近的同时,也必然让一首完整的外语诗,部分地沦为祭品;由此,外语诗人的灵魂无法抗拒地让汉语读者得以感知。其作品成为精神营养的一部分,成为“灵魂枕木”的一部分。
“幸存者”的理论家,最早敏锐地提出“汉诗”的概念,无疑,“汉诗”比“白话诗”的内涵和外延都更为丰富和宽泛。上世纪90年代,卞之琳老诗人告知我,十四行诗的韵律格式,我们古诗就有!如抱韵,一四押一韵,二、三另押一韵;类似abba.(大意如此)。原来伟大的灵魂枕木从来都是重叠的。从预设的声音里洞悉意象,聆听“意外”的意义,是古今中外通行的技法。由于翻译的缘故,一些原作难免受损的语言,却有可能产生新奇而古怪的异效,这是一种歪打正着的“幸存”?还是另外的征兆呢?
我父辈有位科学家,他饱学诗书,背诵过古典诗章。一天,我问他,不知为何,我写诗的语言与写散文的语感,很不一样。他微眯了一下双眼,然后说,也许新诗就是用这样的语言写就!(大意如此)新诗从来没有浸入他的脑盘,但他能理解到虚无的天意。
面对“幸存”这一语汇,其内心的感受不免繁复而繁杂。我想到,三种幸存:身体、灵魂和种族的。最大的不幸也来自这三方面。那些自我了断的诗人,他们属于另一类幸存:他们不愿苟活于世,并且相信自己的作品能够长久地留存下来。经过这样的思索,我知道诗人要经历过许多的磨难之后才会有一种命中注定之感:那就是自我救赎与拯救是诗人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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