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秦三澍赴巴黎
又来了,显然是有所保留的天色
为收尾的喜剧,拉上重重水幕。
雨丝间笔触交叠,出自谦逊的修正,
暗示美学纠纷多半拘泥细处,但
无论如何,伞的弧度早已被合力勾就。
不必说,你较我更果敢,在入世前
预习过出世的智慧:即便有鸽子
款款到来,考验的也非对世事的忍耐。
往日已衰颓,卧室向阳之处,
曾是光阴虚设的讲坛,线条抖动着
漏过指缝,在你翻耕的桌面停顿。
当爵士乐团从暗处缓缓踱出,
无疑比精心的虚构,更善于曲解。
散落的绣像,正在书页间醒来,举杯
或交谈,等待记忆的树冠,撑开
一片林荫,保留了见证者最隐秘的尊严。
也好,广阔天地到底收纳了我和你,
乃至你我间,有待解锁的山水。
而终极的慰藉或许是,莫测的时空
太寂寥,无法由金匠锻打成型。
那将你催老的,另一种新鲜的忧愁
早已嵌入胶片,构成时间的血肉,
仿佛远光灯朝雨雾,伸出的无限铁轨。
你倏地跳上列车,挥动右手,
包含有对未来更深刻的索求:
«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 *
* 语出Edmond Haraucourt的Rondel de l'adieu
云中作
the interior of the plane was filled with a
mist of gold endorphin light
—"The Race," Sharon Olds
经历了等待,飞机穿过云海,
在借来的时间里,余晖将作为漆料
重新涂抹,剧院的顶层楼座。
起飞时抛下的,除了对真实的迷信,
还包括飞行者的若有所得。
大地,一度如加载中的谷歌地图,
具备了最肤浅的神秘,藏匿着
山脉、水系,以及有待铺展的县乡。
沙盘里,我们称之生活的部分
比随手标记的地名更加古老,
但同样可能源于,小到笔尖的信念。
两侧被渲染的羽翼,则提醒你
忘我的僭越,早已攀升到抽象层面。
甚至航空杂志,和餐板上折角的
晚报,都蕴含想象的势能。
从给定的靠椅,眺望者揣测有无:
是什么,在舷窗外捏造万物,
投射出你胸腔里的幼兽?
该如何从杯中,啜饮一朵足够的耐心,
而流水浇注成你疲倦的坐姿?
气流扰动,接连着颠簸和心悸。
既然清醒时近乎考验,不如昏睡着
穿过信号盲区——云中的轨迹
只是日历边缘,偶然留下的墨线,
带有历史擦身时的微颤。
仿佛家庭深处,台灯喑哑之后,
我曾俯向你云雾下的身躯,
那些起伏的地貌,内部的变迁
真的会随夜色和凉意
陡然壮大,吞没年轻的彼此。
而现在,首先要承受的
毋宁是来自引力的温柔训诫:
亲爱的,飞机正在降落。
在自然博物馆
自然,在四十公里外的郊区打盹,
历史,从三叠纪的岩层里隆起
伏延两亿年的脊椎,如造物主的钢鞭
驱策着展厅对古生态的模拟。
穿越快进的演化,观众蜂涌的时段,
则像一次改写文明的物种爆炸,
当全场智人争相仰起扩容后的颅骨,
高悬的标本也会挣脱枷锁,迎面扑来
(虽然这源自对历史势能的误解),
构成创世纪前隐藏的章节。
当然,问题所在不止于造型设计,
甚至不止于更迭背后中立的编程语言。
巨型爬虫消失了,板块仍在裂变,
原始的体格经过重重想象,被书商
彩印成插画,引逗幼童科幻式的感伤;
又或者被更人道的工匠发掘,修复,
再拼贴,用以佐证死亡还需进一步分解
——作为绝学,它的确有待练习。
但也不乏有恐龙挺身而出,以布道之姿
张开双颚,对走神者们亮出两排剑齿
(时间在其上狰狞地罗列),
意思是:“白垩纪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仿佛只要钻破大地,从深处搬出
一座座被包庇的集中营,石化的证词,
目光就不会再轻佻,像翼手龙
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咆哮着,掠过山脊,
坠落成一架稍显笨拙的航拍飞机,
而黑匣子,正启动某种自我毁灭的程序,
把一切遗憾、悲痛,或其余错误的,
统统从记忆脆弱的陈列室里一笔勾销。
静安寺
*
旋而又旋街道撑开庄严塔尖
饮食男女勾连长镜短镜之变
风本是丹青妙手不解铜铃语
菩提下潦水间暗送步踪清圆
沿途托钵人坐观车马争喧过
大隐市朝者岂有内环短租客
听钟鸣听出了时间的分别心
拥塞处伞面竞涌将彼此吞没
*
错落着危楼把道场衬作商场
陈列有橱窗将净土秽土包装
檐上象幢顶狮照见客流未已
高峰段地铁站轮回众生无量
传单一纸请君小试口语秘法
货比三家曾被金身模特点化
晋升纵有道仍在欲界相侵扰
老妪问此间难置业何以为家
*
巍峨的地价挡不住慈航超载
跨国旅行团竟携来满院尘埃
市政无一物如何点铁筑金屋
槛内环卫工拂去落木成镜台
觉岸既难登先须泅渡内涝湖
外道虽颠倒却比交通更高速
转角萨克斯吹散霓虹雨中曲
蓝调与珠箔淡去前方三岔路
速剧
快再快经历过漫长等待垂死的红色马达启动猎豹早已老化的机械义体在前夜清凉的恨意里转身沿着大地的齿痕划出一道精密弧线直到命中参差的杉林被月球这幻惑的飞行器投影为琴键在雪地上演奏亡灵腾空前踏过的那首小挽歌的旋律而我沉默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