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砂丁,90年代初生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中文系青年教师。

砂丁的诗
 

 

 

新场镇

——给方李靖

 

三个男孩,两个穿红,一个穿黑

寥寥落落地插着口袋,凝望因腻绿的

波光而胀满、污浊发抖的小小河浜。

时代的空气穿过他们单薄的胃,被

肌肉线条绷紧的身躯,贴身的单衣里

袒露销瘦、枯寂的南方山水,毕竟

是年少轻狂,呼出的都是承诺的热气。

同伴尚没有出来,一支烟被点燃

轻浮的耳语中缱绻瑟缩的细雪覆盖。

密密麻麻,他们正在二十岁的年龄

撒谎也仿佛是天经地义的。同伴

没有出来,曲里拐弯的心事的桥

倒不在意那一点点尖锐的自苦,算计于

步数和郊外公里摩挲的滞重。你是

小林桃花的春浓骤雨,将人提举如

一尾江南壁画上游动的鱼。这个比喻

是不恰当的,你突然开口,中学

教员的脉脉温情,黄色起重机搅弄历史

纤瘦的鼻。他们把吸了几口的烟头

丢进河里,又等了一会儿,他们

往回望望,拍拍肩膀,收紧外套的

拉链。他们来回走了几步,停下,又

折回来。他们有三个人,两个穿红

一个穿黑,语态轻松地谈论起

今天发生的事。细雨也隔着呼喊

仿佛他们的同伴从未从一个

古典的异地赶来,仿佛镇上

迢遥陌生的灯也从未

在天空里亮起。

 

2018-1-1 元旦记于沪东北走马塘

2018-4-11 昼短时小改于走马塘静室

 

 

宴饮[①]

 

在宴会里,他因过于谦逊而成为

闷闷不乐的那一个。他的妻子在他

身边,儿子在衣着得体的显贵们中间

窜来窜去。他的西服是新做的

妻子的首饰闪烁在密密匝匝的问候里。

他来南京已经半年,好像蛮左的

好像又不是。在反省院,他发现自己

文人式的骄矜,易于对一点点的

甜言蜜语动感情。假山假水的

古典园林,把一切致密的悦动

绑紧在尚可以挽回的小小欺骗里。

朋友们还好吗?风景里的硬写

捎来前一个时代的消息:大革命

中国公学,多雪的长江天气

把人面交织成徘徊不定的

平原的雨,山间寺庙多变的

季候。他渐渐与写作的同志们

失去联系,带着隐隐的愧怍

开始新生活。新都样样不错

城墙开处喜新晴,闹荷花,小姐姐

香囊上绣着水色烟波起。他张罗

旧宅院里的欢喜事儿,胖孩子

礼貌腼腆,喊要人和他们的太太们

“叔叔”“阿姨”。曲曲折折拐一个弯

他又回到出发的原地,好像生活

过往一般迷离,四处的空气里

东方稚儿苦恼奔波于浙江乡下

水墨雍容的体面家庭。质问与欣喜

瞬间的出离被妻子严厉的眼睛

喝退,再一次变得恭顺而脉脉温情。

面对坐不满的生日宴席,他不失礼貌地

维持适度的尴尬,把三周岁的儿子

夹在自己和妻子的裙摆之间。

天津的事儿已经过去,现在是

新生活,他并没有因言获罪,还蛮

年轻的,还可以一直写,编杂志

教书,从容不迫地参加革命。不过是

换个地方,空气好些,经济好些

也被提拔了,新事旧事,不过是少年

激情,糊里糊涂的历史里玩一个

不那么糊里糊涂的接力游戏。还有

什么,比这荒茫草莽的僭越更亲近于

一点小,一点人间动情的失败?

他小小的一点得意漫漶在

妻子和儿子之间,在

阔人们稀稀拉拉的掌声里

缓缓落地。他的信心或快或慢

还蛮坚定的,好像有新的

理想,拳拳跃动于

周身铁壁的六朝空气里。

 

2018/1/26-27 走马塘初雪

 

 

玄武湖之春

 

是成片的云霓笼罩四野

以至于分不清山和湖的颜色。

你见到他时,玄武湖恰逢春雨。

赶了一下午火车,你站在出站口

呼吸新鲜的空气。恰值清明,天候

不那么寒凉了,时局看上去也没有

从前那么糟糕。1923,你刚从莫斯科

回来,意气风发,在上海的大学里兼

一两堂课。你没闹恋爱风波,是整洁的

新男子,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

黄昏之后,湖面升起夜雾,你打量你

苏俄制式西装,是否沾有水汽。

他刚来时,面如朝开之花,手抱

凉薯。他早已穿旧的灰布长褂衬得他

日益消瘦。尝尝,刚上市的,个儿大

味甜。手也不擦,他就带你到这湖边的

城墙上散步。你记得留学前,你们

最后一次在这片开阔的水域划船。

他总是最木讷的那一个,春雨欲止未止

不打伞,偏偏坐得笔直,逗得船上

三两个女学生憋着气儿笑。那是他做

小学校教员的第一个假日,他用尽

全身家当为你践行。汗也透了,雨也透了

亲爱的瞿先生,你可知这是一座

雨水围护的城?你看见湖边垂钓者

钓竿排成一排,像吃了定心丸

你快步道别,走进火车站。

你曾无数次搭夜车来回沪宁之间

却从不记得下车去看他一眼。

现如今,你们站在倾颓的城墙上

看湖岸零星的渔火。天风吹过

城郊的夜气凉得很快,他抱拳

哆嗦着看你,不曾提及年少时

困苦与共的艰难日子。翻山越岭

这么久,似乎只为再看一场玄武湖的

春雨,这南京城多毛的手掌

云雨之下起伏的呼吸之绿。

 

2015.4.25 台北古亭

 

 

城外

 

这短促的冒险起始于

山腰池沼间那狭长的雨。

清洁的收缩它们迅速聚拢的

毛孔,为云群和江风留一个

蒙烟的位置。这迟暮的喧骚

秋日里不再凛肃,有稠密的

冰凉。水兵踏上甲板时

他们驱车去城外摘一串

乡间的野葡萄,他多须的面

兴奋、发赤、流汗,在热雾

和鱼鳞云的稀松里踏过

潮草和平原妒嫉的心。

那种爱是无谓的,疏朗

跨不过平庸,在凉廊里

害着热病。他刚来时,身着

水兵服,民国别在脑后——

一个好青年,怯钝,有

苦闷、锋利的焦渴。江水

可以不咸腥煤气灯也可以是

透明而喑哑的。这不为所动的

城,铁架子搭成的城,尖锐

明丽丰足,在孔弹中细数

器官的冷,片面,白昼。

他因爱你而衰弱。哦,这

无辜的茂密,钢铁染上

葡萄紫的颜色。密云

不雨时,他们假装

去南方乡下度夏,衣衫

褴褛的农妇人沿铁路线站着

肃穆,庄静,骨节的轮廓

凝聚在雨前的密谋里。

 

2015-9-10

 

 

远足

 

一路穿行于城市的郊腹

那些长久惦念的,又再次

熟稔起来。连绵起伏的山

山谷里隐约错落的小庙

无边的溪水、蜻蜓和稻地。

南岭峭拔的风景里散发

熟透的瓜果爬升、沤烂的甜味。

有小孩子游泳,招呼路上的

行人们看他。手臂上有

刺青的年轻人,顶着烈日

无目的地盘桓,大摇大摆地

丝毫不为他们漫长的无聊

感到羞愧。夏天的藤蔓

生长,空气的确是清新的。

车里传出讲鬼故事的讪笑

男孩抓女孩的衣领,伴着

冷酷、嘲笑的声音。女孩们

下来了,戴墨镜的女孩

找不见卖饮用水、小食品的

店铺,又折回来。非常多的

小孩子从河边呼啸上来

停在车窗前向里面张看。

去年春在鸡鸣寺,他们怀着

远足的心情,看小池塘里

还没长开的荷花,手指尖

重叠的稀薄云色。他们刚到

这座城市的时候,都不是

为了对方,寥然地在城墙下

走一段路。洞开的门野

也好像变得很清凉,带着

微微的雨。在清凉寺,你说

爬吗?我们就爬上去,再到

石头城,绕回到公路上。

小孩子们走了,他下车

在乡野里从南到北地瞭望。

一座一座的孤峰连结着

他们,又或是连结着

他们之中的任一个

连结着天和地。

 

2018/8/17 沪东北台风天

 

 

郊外

 

很奇怪,有时候你竟然

发短消息来,邀我去郊外的

小村庄散步。你抽烟

站在马路牙子上,又下到

马路中央,在水坑中

轻快地跳跃。我不记得你

三十岁了没有,却蓄起胡须

一件海军蓝的旧衬衫撒开步子

在路边的荒草地里胡乱地走

胡乱地啸叫。这种洒脱是

年轻的。就如我换两趟

公共汽车,坐三十几个站

与人群和地铁乘相反的方向。

这两个月我没用一点功

很自由,至少胳膊是轻松的。

我回短信给你,说我喜欢

坐公共汽车,看沿路

被雨水打湿的闲散人的

悲哀、睡眠不足的风景。

后来你走过来,满不在乎

非常瘦。我们的伞

在午前的风雨里打折。

我从城里带来刚上市的

枇杷,小小的提子。枇杷

有籽,不知道是提子还是

葡萄,连着皮儿一口吞下去。

有时候我对这近距离的

漫不经心非常恐惧,近于

丢失灵魂。而你说起新的计画

卷起袖管,在被拍卖的圈地边缘

弓起身子。我记得秋天时,爬

西山,你步速很快,时不时

回头望我,怕我对着林子里

突然蹿出的灰喜鹊出神。

好大的喜鹊!我惊呼,而你

沿着山路径直向前,不再

掉头回顾。空气里有野菊花

有短尾巴羊粪便依稀的甜味。

如今你要离开这座偏僻、靠近

飞机场的小小村落,半空着

行囊去北,最后折回来。

我不清你无限缱绻的脸容

忧愁而近于有葳蕤的风度。

后来在楼梯间,你掐灭烟火

亲吻,舌与唇,雨水和汗水

夹杂在一起。后来有人上来

你就停下,再点起一支烟。

你那天抽了很多的烟,以至于

瘦进而黑,颧骨嶙峋。

这一切雨水中的昏乱

跌宕,并不能

打搅到我们。我想这一切

都是对的,我欢喜时,出门

赴友人的招宴,你潮热的

胸腔灌下的是酒,是

升温的雨,雨的南方。

 

2016-5-30

 

 

防波堤

——给秦惟

 

在防波堤,目之所及的一切

都不拖沓,都是清晰。

不小心绕进来,头尾都

顾不到,向前向后

也没有什么分别。能看见

一些集装箱改建的宿舍,窗户

上锁,有海钓者一动不动

对着薄暮的天色出神。

从来都是这样,繁复令人

厌倦,有喑哑的声音。

这片混凝土围成的

人工海域,有一些平日里

不常看见的快乐。比如

没有石头,沿堤几乎

寸草不生。傍晚来跑步的人

大口呼吸郊外清新的空气。

海没什么可看的,海

是灰的。不过三两个人

有一茬没一茬搭话

保持一段不那么尴尬的距离。

这好像不是最后一次在

海边,在防波堤即将整修

之前。离石化厂很近了

那些在混浊膨胀的热气中

紧锁眉头的,突然亮起灯火。

直到傍晚将尽时,白日的燠热

才退去。你是知晓秘密的

那一个,海比词语危险。

 

2015.8.4

2015.10.20



[①] 1934年,左联员姚蓬子在南京新街口明瓦廊二十一号旧宅院里举办儿子姚文元的三岁生日宴。姚蓬子1906年出生于浙江诸暨姚公埠一个乡绅世家,先后就读于上海中国公学和北京大学,后投身沪上左翼运动。1933年夏,姚蓬子在左联津支部副书记任上被捕(同时被捕的有洪灵菲、潘漠华,先前被捕的有上海丁玲、冯达、潘梓年),押解南京,入反省院。次年5月于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发表《脱离共产党宣言》,被释放,搬入新宅。也是于同年,姚蓬子夫妇于新居举办盛大宴会,庆祝儿子姚文元满三周岁。出席宴会的多为国民党文化官员,人数寥寥,姚蓬子全程例行公事般郁郁寡欢,儿子姚文元则活泼热闹,白白胖胖的,有福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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