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的诗
登山队
母亲的退休之乐,指引我亲近
森林之魅。悠远的叶缝间,曦光倾泻
盘山公路上洒满疾驰自往昔的火花。
自我镜像的另一岸:辽西丘陵
在车窗中扭曲、变形,如劣质的回忆
扑向我漫长暑假里燃烧的周末
以磨难的浪潮。
她的目光中
万物苏醒,追随着手中登山杖
点石成金的魅力。橡子不断坠落的声音
如闪烁的小光斑,缀满了山中风景;
曾经,童年的饥馑将它们碾进磨盘。
在半山腰,她停下来,大口呼吸
以新鲜的山雾交换城市之肺;让我怀念的
年轻锅炉工:
命运不过是一把挥舞的铁锹
将无数珍稀葬送进工业烟囱中升起的黑云。
她继续向上,肺中贮满清洁,好像
被燃烧的煤炭已全部返回山林。此刻
山风中,岁月拂面。
就要到山顶
汗水渗出来,潮湿在脊背上扩散,仿佛
命运的新影子正努力攫住我们。绝妙的转变:
根源于某种崎岖,并在重心的刹那得失中
实现。近在咫尺的顶点,指引我跌回她的心
这风景的新学校,教诲我不惧怕正午,即使
狂怒的黑色光晕正拼命吞噬万物的镜像。
(为刚退休的妈妈作)
2015-10-5,于北京 人民大学
雪夜归人记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
横穿过暴雪骤降的神速,你跳进
昏沉的夜班公交。横穿过
车厢里摇晃的肋骨:你切开
浑身蘸满阴影的乘客(它们
湿冷而稀薄)。
——车门为空椅子们关闭。
擦亮雪意,那女士手中的黑镜子
开始吃她桃红色的脸颊;妆容
犹如美馔,引诱着虚拟时空中
某个神的食欲:消逝忍耐着别处。
窈窕身也减少自己,直到
淹没于图像深处突然喷出的雪崩。
在她邻座,你的血如汽油般惊悸
一连串心的漏跳(车顶的
新雪震落):车停了,是谁在下车?
——车门为那只空椅子开启。
窗外,雪下得发烫。
灰褐色树枝乱颤。汽油的灰烬
如兽群,猛扑向雾色浑浊的月空。
横穿过三环桥上壅塞的众星座,你的
新学校终如天狼星般射来(公交车
缓缓转过雪白的路口)。距离并不遥远
但灵魂的位移究竟为何如此艰难!
(为寺、类、云作)
2015-12-16 于北京 人民大学
品园初夏
最好的时光是你在初夏眺望
这座小园终于来到丰水期。
晴朗的下午,日影倾斜着漫过密林
草坪一道深绿,一道浅绿
起伏的缓坡上,一匹斑马慢慢隆起腹部。
你赞美这空气中新生的尤物,忘记了
曾经秃鹫般,在窗口盘旋多日的阴霾。
四月,植物已在园中躁动,不等待
雨季最终到来:路边,暗香欢脱如幼犬。
就这样,天气渐渐炎热,你每天
清晨起床,出门读书,午餐
吃带辣味的鱼。图书馆与食堂之间
竹影浮动,虚实中往还的风
不停交汇在身体里。而你感到
自己不断变得透明,像水母;小园的初夏
生活,就是优雅的溺水。如何度过
未来的雨夜呢?在闪电中惊醒
油亮的植物大声嚎叫,猫头鹰和燕子
面对面飞来,摩擦着交换了翅膀。
你也会冒险出门,打着伞
跑车从身边驶过,像一只恼人的坏鸟
在剪刀形水花和怪笑中飞向新的发动机。
而此刻,你正走在回寝室的路上
幻想让初夏夜缀满露水。更加潮湿
但并不清凉——最好的年龄啊
随着邮轮的航线漂移,你感到自己
是月之影:一颗流泪的蚌,在水中眺望
喘着热气,而浴室里远远飘来香波的气息
2016-7-5 于北京 人民大学
品园秘密传说
这不意味着我不记得
风清新地吹来,锚下沉的时候
那轻微的迎风一颤,那世界的微斜。
——谢默斯·希尼《在阁楼上》
一
第一次雪霁的初冬,六点钟
早早被黑暗漫过。天色
不知是苦咖啡,还是
北中国海洋中漂浮的咸冰。
下课铃已响过多时,替代了
黄昏的光线,落在灌木丛上。
昼夜交替如升降旗帜,
十一月,温差是性情乖戾的船长。
二
身后,教学楼如巨帆鼓动。
他们终于踱下楼梯,像几个水手
享受着在冰山之间移位的快乐。
不远处,一辆自行车一闪而过。
多美啊!一头失群的小海豚
跃过船舷片刻,又倏忽隐入海水。
一团黑暗里,它独自找着什么呢——
是初夏的弦月,还是八十年代痛失之鳍?
三
久违的清澈,星星一颗颗
上升,在品园的夜空汇成星座。
但要不了多久,雾霾必将返回,
坏消息总会驱散短暂的欢会。
毕竟,这已发生过多次了:
遭罹船难的安东尼奥早演砸了
一磅重的喜剧,尽管北极星依然
清澈,明亮,像鲍西娅的眼。
四
他们一起走了很远,风景
早已熟识:那些植物、建筑物,
那些冷空气中招摇的水族。
路线也已熟识:回忆正再次结冰。
阴郁的杉树,都源自同一株吗?
屹立在寒风中,永远点不亮的灯塔
可以提示休憩吗?小巷深处
飘满油烟味,而星空洒下复杂的注目。
五
沸腾的夜,像炉火的眼,布满血丝。
香料在后厨狂舞,烤着疼痛的鱼货,
端起餐盘穿梭是黑衣的女侍。
水手离圣徒最远:他们也只是顾客。
隐秘的小餐馆,那是熟悉的锚地,
多少传言在餐桌上交换,流传,
激起风浪。看不见的火焰在讲述者指间
跳窜:三分钟,三个小时。
三十年。
六
还需要多少年,错失的东西
才能真的浮出水面?窗玻璃上灯光粼粼,
真实与幻境之间,突然涌现的鱼群
能否真的弥合两片海域的罅隙?
“每一次起锚都是开始冒险,”讲故事的
声音,引诱着讲故事的人。
在餐桌的风暴耳蜗中,两束光
怎样能合成一束?他们坐着,等巧合光顾。
七
比如半年前,品园初夏,丁香花开,
美女们沦陷在芳香的变形记里。
唯独这小餐馆门前,鱼的内脏气味刺鼻,
一棵大槐树下,清洁工揭开下水井盖。
他们恰巧路过,谈论着新书出版,
“曼德尔施塔姆”在汉语里踉跄着
跌进腥膻的深渊。很快,奥维德
游来,探出头,淫荡地笑,从黑海彼岸。
八
俱往矣!故事要讲,章节就还有很多:
童年往事,海外羁旅,同舟共济,
成名后的历次口诛笔伐。故事有些
让人沮丧,有些催人努力成为那第三个。
“我更愿意与亡灵为伍”, 那老水手
讲完,窗外就开始起雾。餐馆里的人影
各怀心事。星空遥远地传来打斗声。
一支闪着磷光的宝船队正从雾霾中驶来……
(赠家新师,兼示诸同门)
2016-12-26 于北京 人民大学
传奇诗2016,或北京魏公村送别博士孙文
老孙:
这一年,魏公村消失了一半。
违章的服饰店,租约到期的小酒馆,
勇哥家的麻辣烫,统统关门歇业,
好像你走后,它们也再禁不起离别。
中国留学生,如今赴东瀛岛国,
既不复传奇中唐使的傲慢,也无因缘
效法鲁迅,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
每天清晨,日本海上朝霞一片:
“沧海日升”,领先于渤海、黄海和东海;
“光照吉野”,孤悬游子却如孤船夜航——
生活,仿佛真成了你爱玩的电脑游戏:
地图一片漆黑,前面的遭逢也不明,
浮世绘的颠簸中,你真心求着照亮黑夜的锦衣。
这一年,想必你学业猛进,如坂上之云;
留在魏公村的兄弟们倒也还常喝酒:
深夜喝酒,你懂的,白日里的餐馆
盛不了多少世情,月光下雾霾中的豪饮
更见羁绊,正应了日剧中的“深夜食堂”。
同学少年还依旧,划拳,赌牌,摇骰子:
有时候,把命运交给颠簸反倒更稳妥;
偶尔酩酊大醉,呕吐街头,也大丈夫,
就当与你内心的潮汐设身处地。
其实留守天朝,兄弟们又何尝不是夜行人?
在帝都,“宅兹中国”难道不是场历史剧?
我倒更想听你聊聊都市传说,秋叶原的握手会;
北中国缭绕的雾霾,经小酒馆中熬夜的群肺
鉴定纯正,跨过地沟油般的一个时区快递到你窗前:
那一团黄褐,别嫌弃,是兄弟们寄来的黄鹤。
这一年,老孙啊,不知你在日本还痛饮否?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只是这一年
魏公村消失了一半;历尽八十一难穿上锦衣,
只怕到头来又迷之尴尬于“彷徨无地”了。
唉,想来也没关系:消失就消失吧
消失,难道不正是无数年后,魂魄重游故地
偶遇那个为往圣继绝学者口中的巧合吗?
——别怕,世代皆有其神话,我辈是传奇中人。
(写给老友孙文)
2017-4-4 于北京 人民大学
祝酒辞1990
爸爸:
又有游泳者在辽河溺毙——淡金色
泡沫,鼓动清晨,梦魇中的图像。
我惊醒。
青岛。
蓝色液体中悸动的城市,
半岛背面咸湿的胚胎。
盐的消音器。是海,而不是盐,
继续创造,搏动着街道新生的血脉;
淡金色霞光含在水中,宛若一束啤酒花的
胎心:
这是否是我的应许之地?
疼痛曾是清史的大海。一九零三,
满满一大杯金黄,从硝烟里升起,漫过
莱茵河麦黑色的香气。醉,曾经历过
怎样的生死?活下去啊,作为满洲的
遗脉!
一九九零,母亲怀着身孕
挨过北国之寒。春天即将结束。春天
已经结束。心里一阵料峭,让人怀念的
年轻啤酒工:瓶中的泡沫开始喷涌——我是
你的儿子,我是啤酒之子
我能否永远不离开你
就做个酒精中的擅游者,让异乡巧合成故乡?
流浪……
世袭的肉身里究竟隐藏着
淡金色的迷惘,还是麦黑色的幽默——
不存在的禁酒令:海边是否有死尸漂来
混迹在无数灌满酒精的漂流瓶中间,传递出
未来的情报?
海鲜店门口的广告牌中
腾起啤酒厂的创造之香:传奇里
南飞的巨鸟,横掠过东北亚的海面,宛如
你独生子的名字,宛如你遮天蔽日的
酿酒之手。
(写给爸爸)
2017-5-6 于北京 人民大学
阿肯色山区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一
唯一记不住的词,像小幼兽
在密林中游走。凉透的空气里
热汽油用唯一的喉结翻滚,
不同的嗓音里飘出同一种薄荷:
秋天深吸着阿肯色。
二
全新的语言:山峦喷涌出草地
在高处,学会用橡树思考,用松鼠
用暴躁的灌木。一次语塞
引发地貌的亢奋。野马冲向迷失的
伯乐。黄昏中起伏的,真是谬误?
三
落霞说星期四,朝霞说星期三
通天之物讲述生死。是唯一的谜
射向云间:爬升,高耸,亲吻
高空糜集的鹰隼,也泄露了
新月幽影下,狼人的恐怖传说。
四
不懈的讹传,领你抵达西方的
满月之夜。云在分裂,聚拢,
戏仿虚构的新大陆。旅馆
像布丁,在半山腰甜蜜颤栗。夜深了
风在伪装,你撞见碧绿的眼睛。
五
还有时间逃跑吗,或者返回?
丢失的东西已经离家太远。超载的
传说像午夜的啤酒沫,酿造了
命案。乳香味的词,真是杀人凶手?
黎明的血中,一架航班飞回大洋彼岸。
六
就在这山里,却永远找不到:假如
伴侣,只爱你记住的一切。宗师般的
枯橡叶打着转,在东西之间,应和
虚薄的水云。被谜底过滤掉的词
变回年幼的童子:朝闻道,傍晚隐入历史。
(写给石江山教授)
2017-10-31 于诺曼,OU
天鹅两种
黑天鹅
早起的清晨,宿醉替换成
读书,厨房飘来早餐香味。
手写本展着翅,汉字轻盈;
当枯坐者凝视昨夜的树莓。
光线越发好,视野却慢慢
变暗。热咖啡在杯中梦想
结冰;挣脱了睡眠,时间
想返回夏季,通红的故乡:
谛听你的心跳,远洋搁浅;
异国的饮料渗出苦杏仁的
毒性。为什么,我在这里,
书写之手,却能抚摸到你?
病变美禽的麟趾。冬日的
俄州,祖国在栖落。危险。
白天鹅
降温的午夜,未飞来雪信。
百叶窗边,译者梳弄语言:
异乡挑逗着异乡人的耐心,
室外,冷风刮过黑色平原。
庭院的晚灯,泄露出植物
忍冬的苦涩。想要放生的
拍拍翅膀;心是喧嚷的湖。
半杯黑啤酒荡漾离别之歌。
取道中世纪,它终将返回;
但丁的乡愁沾满你嘴角的
滋味。看见了,那团白光
消隐之处,地址宛如天堂。
重逢精妙的喉咙。冬夜的
俄州,祖国在新生。完美。
2017-12-12 于诺曼,OU
曼哈顿行旅图
The winter evening settles down
With smell of steaks in passageways.
——Preludes, by T.S. Eliot
跟你走,美洲东海岸的寒气,
冬天被镜头低声诱捕。默契
熟练,仿佛一次愉悦的驯兽,
偷换了旧世纪照相术的怒吼。
不可被偷换的怒涛:荣耀而
高耸,混乱而传奇,摩天的
建筑群携带死生倒映;东河
刺入海湾,舔弄往事的冰点。
不能更现代,已是时间之巅:
请带我走。街区里,历史的
果核释放冷香。回忆旧马车,
大数据的引擎却超速新谣言。
风中裹紧围巾,细看气温的
美术馆。植物在街头,变形
抽象艺术。从天而降,骤雪
来自洛克菲勒?严寒的捐赠
落在旅人冻红的掌心。
坐下来,在花园背面的酒馆,
冬日的午后渗出深色的琥珀;
酒精缓缓燃烧,两点的纽约,
女士离场,脸颊上桃色浮满。
跟你走,第几大道更被偏爱?
当商店里的奢侈品和烤牛排
发出梅菲斯特之邀,大教堂
抚摸远游的孩子,说:向前!
在华尔街,我真的听见圣咏,
亲吻银行股票,亲吻移民的
兴亡。只有死生,没有反讽,
旅行者的冬天,不在五大道。
去新世贸吧,死亡的制高点:
请带我走。俯瞰全城,拨通
越洋电话,信号衰竭的风景
飞抵友人生辰,新年的零点。
我们一起走吧,遗迹仍可见:
废墟上刻满名字,禅宗的脸
浮现草木的伤痕。 惨遭恐袭
人,是否更懂得轮渡的意义——
船,穿越哈德逊,正如穿越
旧山水:想要亲近又永恒隔绝;
暮色里挡住去路,是谁的黑手?
本拉登,真能操纵但丁的野兽?
快走,逃离这冬天,在入夜前。
我们走,趁猎物尚未变成匕首。
站在桥上,看布鲁克林的人间
引诱你逃出罡风和虚构的画轴。
皴染的旅行,透视的移民世纪
哪个是你命定的技法?夜色中
温柔的远景,叠影天堂和地狱。
一起走:盗走这幅花岗岩岛屿
驾驶海底升腾的快哉风!
2018年1月29日,于诺曼,OU
新厨师
一
这样的冻雨,在俄州可是罕见。
寒潮颤巍巍的视力,探进
某种无知,像学着
制第一桶冰的异乡人
目光探进冰箱,炼金术士般
揣测着博学的低温。揣测
几个名词,甜度难测,辣度
也难测:何等的妙计才能操纵
炉火的终结?
——他不相信自己。
冒雨出门,将食材精心买回,
钻进厨房宛如钻进煎熬的
内心:年纪轻轻,走了那么远,
可仍是静物般隐晦,隔着窗
暗暗较劲风云神秘的进行。
此刻,油温也在攀升,那就
让一切都开始吧:
哎,自己如此经验贫乏。
二
钟情满洲的风味,可手艺
总忍不住心猿意马(管它,
反正是难回去了,别怕)。
水壶嗤嗤作响,为他打气。
五花肉已经焯熟切片,友人
寄来的香料,东方般入髓。
响油煸炒,烹入辣酱的滋味,
红油在锅里扭成楚楚的腰身。
(要是妈妈就不会,当然
那更合旧法)火候到了:
酸菜丝在砧板上跃跃欲试;
翻炒后,倒热水烧成汤汁,
糖盐调味即可(窗外,冻雨的
分身术,怂恿着雪之缺憾)。
三
炉火止熄的厨房,宁谧飘香
如天堂的新址。“下次,说不定呢”
用餐时他满意自己,又顷刻
归结于侥幸。威士忌在手中
弥散恶龙的狰狞。
窗外依旧是,莫测的气象图腾。
冰块的裂隙声,金属般诉说着
未来的占星术。“下次,答案还是”
他暗自祈祷,并想起每个清晨
在浴室里仰起脸,奇迹般照见
母亲年轻的神情。
(写给钰鹏、小罗)
2018-3-5,于Norman,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