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颂

往往，在夏季和秋季之后

会出现一片短暂的空旷

这空旷由于

树的矗立

更显

意味

深长

仿佛有蜜

流淌

它使我拓展记忆和想象

向更北方

等待那种严寒

元音的

茁壮

无所

知觉

却扎根

坚硬

远非尽善尽美

然而

领略了各种

光线

的变化

不止一次我想说

是这雨

这湿

教导死者

如何真实享受黑暗人生

（2000. 11. 29）

            澄清

五月，又是繁花

      阳光洒下斑点

            你我曾熟悉的颜色

                   加深这一切，记住这一切

那热，那光，那

      温暖的眼神

            飞鸟，那大地上

                   脉脉存在又默默消失的启示

那浊的一切，又澄清

      那苦的一切，又甜蜜

            凝视那解冻的

                   大海，辨认层出不穷的波涛

你我曾熟悉的悲欢

      尽在其中

            又是五月，蓝天

                   寥廓，拓展这一切，忘却这一切

（2001. 5. 6）

            隐秘的哭泣

什么是生命中重要的意义？

请你倾听那些渺小的声音

青蛙的鸣叫，秋虫的呼声

也包括那些几乎不出声的

书页翻动时的沙沙细响

情人赤裸对视时的脉脉无语

也包括那些常常被误解的

暴风雨抽打海洋的愤怒咆哮

黑夜面对死亡时的轻蔑憎恨

啊，纵使我一百次被质问

类似的问题，我也会一百次回答

请你倾听那些自我以外的声音

它们是自然和人类尊严的声音

哪怕那里藏有一丝隐秘的哭泣

哭泣来自重要的意义，别将这线索剪断抛弃

（2001. 5. 6）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春风吹我多快乐

遍采晓事与不晓事

枝头颤颤的虚荣花朵

我的歌声即为她们而发

愿她们每人都满足

哪管别的哎哟与唉呀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夏日晒我体健壮

沐浴小溪潺潺，畅游

大海无边，美人对我微笑

我的歌声即为她们而发

愿我能将她们每人都抱入怀

哪管别的阴郁与狂澜

我亦飘飘走在人间

我亦飘飘走在人间

秋天任我多高爽

随手摘苹果，酣睡浑不觉

成熟的夫人和赤裸少妇

我的歌声即为她们而发

愿我是她们每人的诚实爱侣

哪管别的忠与不忠情人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冬寒助我猛清醒

放眼四望皆死亡

惟有昔日难舍幻象

我的歌声即为她们而发

愿她们每人都纳藏我心底

哪管我将步入冰冷坟墓

我亦飘飘走在人世

(2006. 11. 19)

            你是岛

你是岛

会呼吸的岛

当你靠近我

我听得到海浪

悄悄的喧嚣

我们在同一黑暗中

即使我没看见你

你也没有看见我

那是因为我

正在你的眼睛后面

静静感受你

我就是你的眼睛

(2006. 11. 28)

            我们肩并肩……        

我们肩并肩坐在海湾礁石之上

眺望一艘快船匆匆出港

奔向茫茫水面那另一端的陆地

好似一个恋人

心急如焚地赴约

那里有一个甜美的爱人

一双渴望的手臂张开等待着拥抱

另一艘大船, 缓慢地从那一端回返

沉思, 迟疑, 并不急于抵达

而是扫视打量着它周围经过的一切

这一切, 它经过然而注定放弃

生命, 仿佛最美好的都已留在身后

眼前即将到来的

只是从前的预感, 变坏了的不变终点

啊, 亲爱的, 你侧过头娇声问我

哪种人生才合我意, 什么样的航程才算是

不快不慢

请看, 请看就在离两艘船不远的地方

有一片白帆悠悠在海面上遨游

更无目的, 更无欲求

仅仅是一双翅膀, 上下搏击

在希望和失意的人生之中, 飘逸自由    

（2007. 5. 29）

            什么是幸福？

不要向我

一个狂妄的诗人

布道

什么是希望或

幸福

幸福在于

无论是深夜明月高升之际

任他人喃喃梦呓

亦或

拂晓时分纵目四望

走在属于

——或也许并不属于——

自己的草地上

任凭露珠

浸湿自己赤裸的双足

幸福在于

即使你是一个人

而且曾因

光天化日之下的

错失

被诅咒

你仍被爱

上下环绕

这就是

曾经囚于铁窗者

找到自由与土地

或是苦于

被土地羁累的走私者       

终于

得以挣脱

舟行大海           

遁忘

形骸     

的感觉

(2010. 8. 16)

            子夜穿过一条街时的随想

我在子夜时分穿过新伦敦的这条街

昔日我在子夜时分也曾这样穿过巴黎的一条街

也曾这样穿过罗马的一条街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种

安静寂寥的感觉

仿佛宇宙中只有这样一条街

仿佛只有子夜这条街才会这样

心甘情愿地从头到脚赤裸展开自己

就像我在阿姆斯特丹的某条运河小巷曾经遭遇的那样

就像我在北京的长安大街上遭遇的那样

就像一条狗突然停住，眺望断断续续的街灯

仿佛心脏惟有在这样的时刻才会怦怦直跳一样

而我在黑漆漆的夜里清醒十分

就像我是真正醒在梦里

走在水上，就像威尼斯海面上的一条船一样

就像满天星光的钻石最终被镶在一条精美的项链上一样

什么样的爱人将会佩戴上它

她将奔赴一场什么样的笑声喧哗杯盏碰撞的华宴

她可曾记得我这样孑然一身

子夜穿过这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

任何一条街道的美妙感觉

（无须粉饰，无须雕琢）

哪怕没有她，这样一条街

也完全值得我像在墨西哥城里曾经穿过庄严的改革大道那样

或是在拉萨时那样一圈又一圈

无休止地沿着狭窄的八廓街循环

不管它是最长的一条街，还是最短的一条街

宇宙中只有这样一条街

就像希望和黎明曾经这样穿过一样

同样这样穿过的还有日落和死亡

（2012. 1. 10）

            钟鼓楼       

钟鼓楼

如果把你建在海上

那又会怎样？

把你建在海上

任你漂流

去看世界

无须晨钟

无须暮鼓

只有波涛和海鸥

只有你对着

波涛镜中的自己

只有你们脉脉的爱情

钟鼓楼

谁说你离不开皇城

谁说你只属于北京

离开风沙

离开乌鸦

去看长城以外的世界

让沉船上的水手

瞻仰你

让鲨鱼吃惊地闭嘴

钟鼓楼

你们有如一对最初的兄妹

沐浴星光和暴雨

这海上的

婚礼，就像一位迷失的诗人

曾经憧憬的那样

是蓝色的

不是金山，不是

岛屿

你已承负了

太多土地的前世

和今生

但不要掩饰

请大声随意告诉

每一个好奇的人

你自己的出身

就说是我

把你建在海上

无须晨钟

无须暮鼓

——钟鼓楼——

我只需要

你的心幸福

而且无忧

(2012. 2. 26)

            别样的爱情

我吻你

用内在的声音，不用嘴唇

我抱你

用空气，不用手臂

我思念你

用灌溉的花园，离开的鸟儿，无垠的天地，而非狭小的笼子和心

(2013. 7. 23)

           雨中的消息

如果

你死在今天

无人能恰当评论，那是难纾的悲痛

如果

你死在明天

但送信者尚在途中，那是惴惴不安的预言         

如果

你死在昨天

缅怀很快就会蒸发成模糊的空白，几乎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

如果你死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根本没死，你早已改名换姓

雨中

静静伫立，一动不动

注视这不早不晚，不高不低，毫不奇怪的空荡人间

(2013. 8. 30)

            来自一座岛的信

如果一首诗能够写得像一座岛那样

如果绕岛波涛没有边际

如果这就是我的沉默

如果我的沉默连根，抵着海的万顷重量

如果我不必说：“爱我的人请靠近我”

如果无论晴天还是暴雨之夜

仍有绝望的人怀抱地图梦着我

因为这是生命之岛，不管你知不知道

我就会在更加广阔的沉默里

支持着你，像一块不会沉没的石头

如果你在我这里度过一夜

你就会醒悟：诗是岛，不是词语的喧嚣

(2013. 9. 8)

            不要用心写诗   

      不要用心写诗，尽管你是真心。诗不是用心写的。

      不要用手写诗，你的手会写累的，而且适得其反。诗不是用手写的。

      不要用耳、鼻、喉、舌写诗，如果没有眼睛的统摄，这些器官分开来只是废物，它们是被动的。

      诗不是小丑，不是用残缺的五官写的。

      不要用眼睛写诗，眼睛只是用来看的，如果一个美丽的女人让你联想到诗。但这个女人无论看起来多么美丽，本身并不是诗。

      不要用脚和膝盖写诗，记住，如果你要保持高贵，你宁可不要写诗。

      不要用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写诗，哪怕它很敏感，哪怕它按捺不住。它应该知道克制，而一旦忍耐不住，你就是暴露最差的人性。

      不要用墨水写诗，也不要用鲜血，更不要用眼泪。

      诗要求的是严苛与干燥，如同韩非子和赫拉克利特的格言所强调的那样。

      不要用空气写诗，不要用自然中的事物去写诗。诗不是大自然。

      不要用数学和政治写诗，数学太具体，政治太抽象。诗不是数学或政治，或一切习俗常规。

      不要用语言写诗。诗不是语言。

      不要用沉默写诗。沉默很像诗，但谁能读懂沉默的深意呢？

      不要用记忆写诗，也不要用遗忘。记忆的是人，遗忘的也是人，诗应该有所不同。

      不要用大海写诗，不要用盐写诗。诗不能奢望那么古老的东西。

      不要写诗。鱼儿不写诗，鸟儿不写诗。

      诗自己就在那儿，你不要写它。你不写它，它也在那儿。  

      我见过多少诗刻在死者的墓碑上，都是时间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像摇篮一样把生命慢慢筛出来的。

      写也没用，诗隐去的时候，你喊没有用，诅咒更是徒劳。

（2013. 9. 30）

            关于《蠢男子之歌》

也许

我总是很难

看到我所听到的

当我睁眼

看到天空下的雨

一滴连着

一滴

……

我总是

听到

自己酗酒时曾经

惊动

血管里的

救火车

的

嘶喊

但那

不是歌

……

起码

那不是

我曾经割腕写出的歌

那不是

我吐出的歌

不是我任梦解释的歌

……

你无法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沉思

什么是铁屋子

什么是

无法原谅的爱

……

我无法听到雨

而睁眼看到晴空

我无法相信彩虹

……

也许

写歌的他

已不再是我

不过

它仍然是我的歌

(2013. 11. 5)

            冬季人生的哲学奥秘

保尔对冬妮娅说：

“要是你真心爱我，不是闹着玩，我一定做你的好丈夫”

丽达对保尔说：

“有点晚了，牛虻同志”

保尔把信撕碎了

保尔在公园里想用手枪自杀

然而，改变主意的他像迎接暴风雨的海燕那样

慷慨激昂地挑战：

“你有没有试试去战胜这种生活？

你已经尽了一切力量来设法冲出这个铁环吗？”

“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

他既不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

也不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这样，在临死的时候

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

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于是他瘫痪在床，双目失明，开始写作

我的朋友，炼成的红色钢铁最后在哪里？

黑的真理和白的谎言，两者的

界限在哪里？

我们都会死，未必每个人都会死在春天里

(2014. 2. 22)

            观水

            1

当我说水，我说的其实是山。当我说山，我说的其实是水。

            2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2014. 11. 15)

            致敬一艘雾中的船

雾中

      船

            多么美

雾中

      海上航行的船

            多么美

雾中

      海上

            无人看得见的船

                   多么美

雾中

      岸上翻转的船           

            多么美

雾中

      岸上

            眺望彼岸的船

                   多么美

我

      在雾中

            拿起了

                  笔

(2015. 5.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