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画

──歌川广重《东海道五十三次》               

1    （第45次）

每个细节，都在

一寸一寸堆叠或打散

你的青春时光

钻进身体缝隙的凉风

驻扎在心尖上的怒火

有的是近景，鲜明的颜色，例如

灭亡或前进，坚定地──

向旅途举步

远景。通常是模糊蒙眬的灰色

饱蘸泪水，把余下的墨

用完

正因这样的漫漶，使得旅途显得

无所依归

2    （第19次）

所有的人，都在旅途中

首先要渡河

骡马驼着重物，有的时候

是辎重，有的时候

是美女，尤其是打扮妖娆的那些

她们值得，以金钱衡量

有的时候，是人力取代骡马

他们脱下衣物，裸身

露出肩颈，或歪斜的头

嘴巴吆喝，手不停歇

表情众多，姿态各有不同

那种生动──

像被生活碾过

又弹跳起来

而盛妆的女人和辎重

只有一个表情

就是渡河

3   （第16次）

如何召唤那船。我们

在断崖，它在远方

像不知道这世上有人

在寻找友伴

两棵松树，好客地展开手臂

它们唤过多少次──

风，雨水，太阳，山

大家也曾一起努力，唤过

那船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船。每只命运都相同

都直立在海上

方向明确，像不曾经历过

惊涛骇浪

其实，它在向前行驶──

安静得像没有行动

──不会吐露，旅途的艰难

也不理会偶兴的召唤

4     （第33次）

我们被教导旅途的艰难

三个人，手搭着肩，他们说我们是三盲女

但我们看得见

三弦琴的琴弦颤抖，因着旅途的新鲜滋味

──树叶的香，土地的寥远

雄壮的琴音，让弱者开怀

瘖弱的琴音，让邪恶更强大

但那是他们的命运

我们是旁观者

看得见旅途

在三个弦中转弯，共振，互相声援的

这种曲折

我们不好宣扬

是谁

安排我们

出现在这旅途最曲折处

像是被派遣来做困难作业的使者

5    （第44次  石药师寺）

这个十九世纪的乡村，有一种腐烂前的香甜

时当1832年，一个寻常的初冬日子

林木的枝叶，细细遮盖了茅草的屋顶

屋子里，必然有女人在忙碌

必然有孩童，被拘谨地教养

光线安静，越过三座山脉

把松树的浓荫变黑

──黑，似乎是即将来临的任务

田里的农人堆好稻垛，赶在日落之前除草

小路上两个人扛着行李，就要追上叉路口的那匹马

马上的旅人和两个仆役，停在石药师寺门前

心事重重，彷佛并未求得疗愈的处方，准备左转

进入前方蜿蜒的参宫道

他们将要看到黑暗如何，慢慢降落，马蹄如何

轻轻触及之后，又不断落下

急于赶路的，并非黑暗──

其实我已明白

参拜神宫之后，他们将又携带信心，赶往

二十世纪

在黑暗运来战场、工厂之前

我的画笔觉察到了，并且

挽留住，这个十九世纪的乡村

我这样对付──

把草垛的香，留在这里──

6   （第34次  ）

二十一世纪，整修中──

优雅，庄严，将被消除殆尽

他──这个工头

从天庭下到人间

他在擘划──

要把木桥变为高速公路

变为摩天大楼，购物中心

土丘变为兵工厂

今天，他眺望──不，是追悼

桥上的人们

正在进行的承平岁月

其中一人，是取经返程的唐僧

──这位师父，准备回到二十世纪

宁静的小城，草莱深处的家屋

天晴时，他曝晒经典

他豢养白马，设想有一天

把京都的图书馆充实

──这座木桥，即将消失

他看到那罅缝，正在松开

他的唐僧师父，有一脚就快要

陷入那空洞

还好，只是鞋底的灰尘

掉落在即将行过的船篷上

而无人察觉

──那凡尘，在时代中纷纷扬扬

只是，他知道

他的唐僧师父

活不过今天了──

7   （第14次  ）

被时光烧成了灰烬的富士山

像一座红色的海市蜃楼

我要前往──

我携带了仆役、旅马、我的女性家人

我约莫七岁，终于，开始了青春消逝的旅途

我的仆役年老，我的女性家人，一个是母亲

一个是母亲的母亲。因旅途的疲惫，她们

打起盹来──放任了我的孤独

我的马跟随前方──我另一些仆役的引导

左转、右转，再次左转、右转，不知凡几的

左转、右转，我们才会抵达目的地

到底要燃烧几次──我向左倾斜的脸庞，一直

有个疑问──

到底要燃烧几次，我才会懂得

那座红色的海市蜃楼

且懂得

一座大山的旅途恰是

青春消逝的旅途

8   （第30次  ）

     ──致歌川广重

五座山系，八座山峰，平沙，木桥

这是他经过的旅途

小舟一条──两个篷顶，一个好人

从远处驶来，即将穿过

前面的杂树林──三棵老树，枝挜

槎枒，另外五棵小树，穿插两旁

旅途迢远。

这一岸，岩石遍布。有胸脯、手臂

无数肉体横陈，准备有所作为

但树叶，尚未诞生

他路过此地，快速写生。他说

我要让树发芽，让好人返乡，让胸脯

远大，让水势一泻千里

在我小小的砚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