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袁绍珊,生于澳门。北京大学中文系及艺术系双学士、多伦多大学东亚系及亚太研究双硕士。曾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华语诗歌奖」、「首届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大奖」、「淬剑诗歌奖」、「澳门文学奖」、「海子诗歌奖提名奖」等奖项。2014年任美国佛蒙特创作中心驻村诗人,曾应邀出席紐約、里斯本、吉隆坡、台湾、香港等多个国际诗歌及文学节,担任澳门首部原创室内歌剧《香山梦梅》作词人。个人著作包括詩集《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Wonderland》、《愛的進化史》、《这里》、《裸体野餐》、《流民之歌》、《苦莲子》及雜文集《喧鬧的島嶼--台港澳三地文化筆記》。
袁绍珊的诗
 


枯山水

 

 

我把欲望的白砂撒在心的后庭

苔藓无花,无种子,却生育旺盛

 

荒唐的黑夜留下荒唐的脚印

徐徐点起暧昧的孤灯

把时间的瀑布卷成发髻

石头在正反合的辩论里滚动不息

 

肉眼细碎,耙出温柔的始终

山让水在哪里流淌,爱也在哪里被消耗

 

喜欢过无言的石灯笼

也喜欢衣领的弧度

喜欢幸福

却不渴望一座园林去供奉

 

唯有空间才是物的真正自由

我在尘埃里

把禅拂走


 

神石榴

 

 

在洛杉矶往旧金山的火车上,

我缓慢地吃着一枚神石榴。

满手耐性,

狼狈而脆弱,

有时来自西安、以色列,或美利坚合众国。

 

我对时间斤斤计较,

譬如高潮长短、超时工作、排队轮候。

时间对我也充满怜惜,

──不能讲究生活,只好讲究吃石榴的步骤。

 

石榴是适合国葬的水果,

每颗种子都曾被苛索;

它是适合婚宴的水果,

每滴甜蜜也能仔细分割。

 

车窗外,多汁的太平洋毫无预警地在我面前敞开,

我如蛇类游走于美洲地壳。

注定流血的人生,

只能戚然捧着一颗忧郁的心脏。

 

在我的家乡,每颗丢弃的种子都是进口的,

没有一种水果能代表我的过去,

没有一种水果能反映我的将来,

没有一种水果像石榴像女人那样,

必须经历挤压与痛楚。

在我的家乡,每颗种子乃至每个人,

都曾被狠狠地基因改造过。

 

我的个人史,比石榴更为混乱完满。

我的卵子刻满神奇的文字,

毫发无损,

哪怕被误读被咀嚼被剖开。

 

只能无所畏惧地接受世界。

正如火车上的我只能面朝回忆,

倒退着,

进入沛然的未来。


 

朝鲜蓟

 

 

女人不是生成的

而是被贬成的

不信去查一下朝鲜蓟的神话

罪名可以是倾国倾城或恋家

 

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

常常买朝鲜蓟

水煮、油炸

弥漫草地的气息

这个温柔又凶猛的世界

鬃毛与障碍赛交织

 

一瓣一瓣的耐心

终究换来仪式感的鲸吞

为自己盛放

女子生下来不只是为了婚嫁

 

像独立运动

像圣洁的莲花

 

像拒绝知识的老家

像所有自我折腾的神话

 

冒险是一种社会责任

生而为人的第五个现代化

 

没有一朵花吝啬它的花粉

没有一条鱼甘心顺流而下


 

祖母与祖国

 

 

祖母住在祖国

当我还年幼的时候

我会坐两个小时的车去看她

换来一桌盛宴,一整个下午沉默无话

 

令晚霞带着咸蛋的味道,是我的过错

隔着外衣,我能看见她挂着干瘪劳累的双乳

彷佛一具枷锁

 

祖母和大部分人一样

除了化为灰烬,没有资格高谈阔论

在葬礼,在火化场,在人口稠密

稠密又空荡的祖国


 

 

斯德哥尔摩

 

 

狩猎的季节,已快到尾声

我却错过起跑的枪声

 

我双眼深邃

像挂在墙上的驯鹿标本

爱着残虐的世界不知疲倦

 

大多数时间,我穿得像亡国之君

理性兵林城下,捆绑的爱无处容身

巫术的堡垒满布密云

 

悲伤的斧头已挂在门后

无止尽,楼梯碎成刀片

飓风赶来,当唯一的同谋与证人

 

我以为我是自由的,像鸟

直至被关进钟内,等待绞上发条

 

我以为我会长成雪橇、冷兵器

长成肤浅和绝缘,像一张赎罪券

 

我却成了黄河边上空虚的羊皮筏

担当欲望的摆渡工具

 

故事雷同,纯属巧合

黑巿贩卖着我无法愈合的一颗真心

每个夜里,都有一只黑牛在我身上犁田


 

仁和寺的午后

 

 

看着山水,自然想到遥远的事

想到雷电交加,翻云覆雨

 

一对年轻男女走近对方

红叶羞涩,万物心动摇晃

 

所有爱的开始都是好的,看到善

永不觉累,无言中互通款曲

 

牵着手,迎向感人的花草

沉默。闭目。极致快乐为生之全部

 

世界只剩下他们,和我,躲在阴影

想起掩耳盗铃的爱情。万物的临终

 

心碎的防波堤樱花扑鼻

爱的圆规刺进心脏,设限的爱何其龌龊

 

像仁和寺,他们晶莹如琥珀

我一不小心就旧了,放弃千疮百孔的复仇计划

 

此刻太阳,已躲进云层

我已熟习,和万物道别的眼神

 

错过一些人是毕生修行

即使千年寺庙,也无法私有黄昏

 

大地不隐藏必然的萧瑟

爱之为爱,正因有星散的不堪

 

他是过客我也是过客

心存感激,从此迎送每个冷峻的驿站

 

仁和寺低声告诉我

没人能在时间里赴汤蹈火

 

爱的感觉

是爱的行动之必然结果

 

乌云已镶着金线

命运总在螳螂捕蝉

 

看着山水,自然想到遥远的事

想到云淡风轻,想到人生从此失去经纬线

 

想到遗忘,即使遗忘比爱强悍

想到圆满,即便无法修成正果

 

即使无法,在白首中共看这山山水水

即使用毕生告别,即使是告别的秋天也值得盼望


 

洁癖

 

 

 

铁窗上有几只蜘蛛,

在暴雨天结网。

 

为了摧毁我们用尽了肺活量,

它们折返,重建又逃亡。

 

我们投票,没有杀生,

以为已够人道高尚。

 

远处的流动是美好的,

譬如看一群斑马渡河,

大雁扶老携幼,

飞越戈壁。

 

有朋自远方来也是好的,

如果他们只是喝杯茶坐坐。

 

流动一稳定,

民众就想到鸡毛掸子和洗洁精。

 

害怕涌进的难民,

害怕利他主义的道德刺激。

 

没有任何器度,

只有无穷的肺活量,

民粹主义是最肮脏的洁癖。


 

北京超巿

 

 

他打起右灯的刹那我们已听出失去了什么。

 

那不是通往超级巿场的路。不是回家

准备下厨的路。不是可以再拥抱起舞的路。

 

车窗脏得离谱,而我们奇迹般不在乎。

沉默与我竞坐霰弹枪的位置。天下起罪过的雨。

 

早就说过四月是残忍的,就是不相信。

从慢车道转快车道,卷起不断出轨的落叶,

满城精灵都在心烦意乱调度车祸的出现,

试图阻挡我们前进。废气喉空话连篇。

 

时间如无物,哼哈八年如一日的咒语唱片。

自动洗车场将洗掉血迹。所有词语将失去性别。

白色漩涡将带我每天重返失去法纪的场面。

 

我所有的碎片将在超巿冷冻柜保存千年。

 

我将逐一吃掉这些坏掉又永不过期的罐头食品。

 

任君选择的北京超巿其实没有选择。

所谓爱的自由只是统一价格。

 

如果生活只给我嚎叫,就不要给我和弦。

如果生活只给我旷野,就不要给我炊烟。


 

访战争博物馆

 

 

杀过人的机关枪等待访客拍照,

导游代替坏掉的坦克发言,

汽油弹,

留下焦炭的人形。

 

武器的进化历程一字排开,

战绩恬不知耻。

讲解的人像祝酒那样,

举起他的义肢。

 

败阵的魔鬼说起胜利的魔鬼,

仍不免痛哭流涕,

我受不了红色的鸟瞰,

捐了点美金。

 

战争的阴影无法返回原厂设定,

喜庆的民族音乐,

拉奏着地雷残障者的沉寂,

他们的眼珠是黄土的颜色。

 

一个短期出家的小僧侣,

喜滋滋,

在失修的佛塔前,

找我狂练英语。

 

重建比摧毁漫长,

每颗心都是伤痛的收纳箱。

几个NGO的构想,正在酝酿,

爱世人好歹比爱一个人更有保障。

 

带着此地特有的神秘微笑,

司机说带我去下一个常规景点,

lady boy表演,

或色情按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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