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墜機記事

真正的劇情是

滿載著囚犯的一架班機緩緩降落

像一名淡灰羽毛的鋼鐵天使

降臨純真而柔軟的人間:

「又一次完美的著陸呵...」有人讚嘆。

像是翅膀的進化

剛剛在魚的身上完成

那一瞬的滿足——-

肚皮緊接著生出

雙足，狂喜的造物同時邀請

天空親吻泥土

浮雲擁抱浪花---那是個

太陽腹中魚卵成熟的下午

萬物正瀕於熔化---罪犯們

和他們蟲卵一般的陰影

魚貫走出停機坪

像走在平安無事的水面

神正忙著指揮那群卵：

「你們必要平安...」

罪犯於是四散

如鳥如獸，如蟲如魚

如失踪的連續殺人魔---

而遠方一架滿載著好人的飛機

正緩緩沈入了海底.....

2016、4、19/2017

2，長夜

—-不曾長夜痛哭者，不足以語人生。（歌德）

但今日長夜已盡

我們聚集所有痛哭者

發給每人一小片黎明作為補償

閃亮而賤價的朝霞

飢餓的我們以唾手可得的光明充飢

同時為彼此拭去眼淚：「沒事了，沒事了，

現在哭已經不流行⋯」

遠方有人正式宣告黑暗已經過去

人生將要回歸歡樂和正確

我們是足以語人生者

我們將要站上高臺滔滔不絕

為靜默的真理作見證

眾人將要聆聽：人生

人生如何回歸歡樂和正確——

而不足以語人生者

將要學習痛哭，我們拉長了夜

為了他們既不歡樂

又不正確的人生

為了他們有朝一日

足以語。

2018，8，20

3，自己的房間

我們到達時

每個人被分配到的一個房間

已經完善；傢具井然

織物熨貼。窗戶外面

一條友善而馴服的大河，陽光像是

專門為你而訂製的

淡漠的情人，無聲開門進來

在書桌旁緩緩踱步

偶而坐在你身上

當你正猶豫著一個不告而別的形容詞

而小立窗前，凝望---一

你不知道從宇宙某個角度

可以看進每個房間裡

藏著的性愛成癮的鬼魂

而我們手上卻只有配給的故事

大綱：我們的人生啊！我們

撕髪銳叫但立刻警覺

房間隔音效果很糟

可以聽見十哩外的蟲鳴和十呎內的孵化

我們終於打開各自擕來的詩意和情節

和密藏的時差和完美隱身的飢餓

走廊的一頭是溼熱的汚衣另一頭

冷藏著奶和蛋

對了，我們終於忍不住

將自己的房間做為心的譬喻---

方形蜂巢式的神龕

中央一枱微波爐

我們放進一顆冷凍的水煮蛋，在

神的耳語聲中

設下了時間。

2017，1，6 in Taipei 

4，明天一直來

一、過去

我知道明天此刻正在趕來。而且

馬上就到

明天從不遲到

只是昨天還留在這裡

這麼多的我的昨天都在這裡它們

永遠都不會走

它們爭吵相互推擠爭論誰才是

現在。

二、未來

明天正在趕來。這麼多個明天

迫不及待要達到

要穿過我成為我的昨天

他們怒氣沖沖不懷好意

像一匹匹屁股著火的獸

他們踐踏過我

直接衝破了我的手中僅有的

現在。

三、現在

現在無以名狀。

四、今日廣場

儘管明天一直到來

今日，今日依然是一個廣場

陽光充足，人煙稀少

足夠我邁開大步走走陽關道

我把步子放開放到最大

發現依然遠遠落後時間

看見遠方有人

一小團黑色影子

好像正疾疾向我奔來

要我

趁今天

趕快離開。

2018，2，1 於台北

5，放下著

世上所有的神

都只是結論。我們

卻走在漫長推論的路途，我們鍛練大腦

和肌肉一般

發達且酸痛：

「你切切不可模仿你的神....」我們聼見

這聲音上達天聼

我們白日走著平面

頻頻又垂直發射昇空

但遭遇的只有是虛無

的星光。虛無遲早要侵蝕我們的引擎

吹翻我們的帳篷

打翻我們的炊具

弄髒我們的思考

使恐怖的恐懼四處蔓生：

「神不但降下大雨和憐憫，還降下試煉....」

我們在偶然的森林𥚃必然地迷失

或在必然的邂逅中

偶然地記起

人是什麼。人活著是什麼。但這過程

充滿語助詞和假設語氣

我們必須是累了

或是在路旁發現一隻瀕死的神獸

或是根本忘了

再遇見幾次日全蝕和六月雪

就可以遙遙看到

家的炡火

在山背後的另外一面

明明滅滅。

2017，5，30

6，癢

之1， 

我抓了很久。好像

那隻手不是我的

他呼應著癢

的感覺

一路跟著感覺走

之2，

然後是跑，跳，暴衝

蹦，踹

然後瘋了

瘋狂在皮膚上挖掘癢

癢是在皮下

四處竄行埋伏的蟲豸

之3，

終於癢

無所不在。由具體

而抽象

由隱晦而

光明正大

底     癢

起來

之4，

終於去看醫生。

他用我

看待世界的方式

看待我的癢

我把我所有的皮膚

我手指肆虐過的皮膚

完全暴露在他職業性的注視下

我甚至願意

暴露更多

之5，

但他說

我的癢很快就會好了。

結果

我的癢

真的很快好了—-

但我依然覺得癢

我的手指依然

服從

完全服從癢

之6，

在具象和抽象之間

有一個

屬於曖昧的國度

如今癢住在那裡

行蹤飄忽——

我的手指至今

仍偶爾四處重覆抓著

抓著彷彿苦惱著

那種舒服感

的一逝不返⋯⋯

2018，7，21

7，盜墓者筆記

一

時間睡在，。完全

暴露它的弱點。我們抵達

經過

卻放過它

地下七呎

乃至七十呎，深埋的靈魂之國

我們對地底蘊藏的光 

也完全放過。

二

我們推開泥土的門

走進去，彷彿

真的是

有這麼一道門。

三

門後一道階梯蜿蜒地展開

像一條千年的蛇

散發著靜謐的瘴

機關算盡

這裡是全人類的城府

四

在死人的知識堆裡

我們緩緩垂進一具火把。歷史

是深掘痛苦的工具

被虛擲在這塵世厚積的塵埃裡

我們拍了拍身體

便將自己深埋進去

五

沒有人含著玉或黃金湯匙出生

但有人將身上每個洞穴塞進稀有的礦石

臉部鑄著近乎高潮的微笑

隨時要抽搐

或坐起

六

趕在所有考古學家趕到之前

我們將現場布置成一座完美的古墓

撒滿陶片與白骨

散碎的頭顱牙關仍緊咬

錦帛遺書的殘片

以及種種稀世珍品的

不在場證明

七

但每一道門開啟的時刻

總有怨靈的下半身從縫中溜走

留下細密綿長的足跡――

知識。知識。知識。

八

轉彎處再深入

便是殉葬者俯視的顏容了

如此排列齊整

一如我們森然的牙

惟笑時可見。

九

我們必須不相信

我們必須什麼也不相信

死以後的世界

從一枚鏽透的戒指到一截發黑的指頭

從護墓的咒到引靈的獸

從插在心臟的一把匕首

到一滴泥漿的淚――

我們必須相信：

我。不。相。信。

十

重新鋪上泥土

仔細種上草木

騙過茫漠的亡魂瞞過貪婪的官府

我們取走一個人物的可觀家當

以及一整個時代。

十一

那個時代的所有想像。我們背對

我們背對著活著

一縷一線

所紡織的幻覺

像個挑戰死神的勇者

我們把手伸進棺木的最深處

依稀彷彿摸著了

曾經凝視

自己好幾世紀的一顆

古老，眼球。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