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丰雷的诗
车站
我才是问题,所以才选择不断告别
去寻找,流徙的道路也是开凿运河。
流过荒阔的乡村和陡峭的城市,
逃离来时的车站,绕开它的对面,
流向更远更深,我渴望陌生的停驻,
可以收割一片片真实的风景。
我知道,有一种问题别人无法指引,
一些结,只有自身经历漂流才能松解。
道路、墙壁、面孔,到处陈旧,
这一座建筑或另一座我出出进进,
集装箱的公共汽车总是轰向腐朽的大门。
这是一种状况:没有回家的车站。
远了,不甘心这么回去,或明确了这条路,
我走向危险交叉的街市、错综的立交桥,
蹒跚在城市灰旧的底部,拖曳着沉重的行李,
我来到又一座车站,天空到地面都破损,
路两边的人群是密集的五百罗汉,
叠床架屋般,又蒙上路灯的黄尘。
我融入其中,注视这些粗犷无辜的男女,
我觉得他们迎对着我内心的棱镜。
是在寻找站牌,寻找回家的车辆?
没有直达的车,我的预感早已应验,
还是考虑中途在哪里转换吧,
我比这些蒙尘的人还要困难重重。
尽管我想携他们一起回家,这些男人和女人,
但我知道,我带不回去,首先他们不会转向我,
因为我的声调,更因为这样的声音被隔绝。
我已知道,我只是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夜已深,我需要想清楚必须在哪里停靠。
我将在中途下车,去往同时代人之家,
那些灵魂的学校,我将在那里休憩和劳作,
消除我的浮躁、疲劳、幻想,雕刻更结实的我。
我还知道,在那里我将经历漫长的等待,
那车辆才会出现,那车站才为我而存在,
漫长到我将会出现三条腿,甚至没有腿。
我的心拥有得很少,她一呼喊我就听见了,
她说,走吧,我就知道,没有其它的路,
所以,我愿意流徙不定,在过程中贫穷和富有。
我心中有一枚湛蓝的湖泊,她在那里护佑着我,
只有第一次把她打磨成杰作,第二次才有可能,
所以,第一次或第一个才是我的首要任务,
遭遇我的万物,因得到另一种生命而向我致意,
天幕上的星群,会有一颗守护我归回林中之家。
阿拉善行
踩着雨脚穿过阴云的乌发登上
晴天的额头,鹏呆呆地滑翔在
古人没眼福的广袤雪原仙境。
在贺兰山东银川落地,大小巴
切换,顺时针送我们抵达贺兰山
西麓。贺兰山,传说即不周山;
共工的怒触今人已不知其详: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车在山中行,雪在山上落,雪的
迷彩服紧裹高冷的山躯更显魁伟。
翻越后,荒阔的戈壁一根拉面般
吞咽你,荒芜盛大到具足排他性,
它的流动不变荒寒了客串的你。
但这几天里,藏传佛教让你省思,
似乎重点已不是传说中仓央嘉措
于此弘法,而是当地蒙民领受了
那一揽子的方案,他们把自己的
像阿旺丹德尔的孩子贡献给佛陀,
而他们确能领回一套救人的真理。
连绵成莲花座的山呵护的寺庙曾经
更壮大真实,可惜毁后火种孱弱,
现在重建的仿品新得有点隔膜。
戈壁和沙漠中的古寺院如孤立的菡萏,
突兀的模样或稀缺的景观最是耐看:
想是空乏的天地无所依傍让人抓狂到
想找条地缝,而顽固的大地混沌一片……
终于他们撞开寺院大门,俯伏、皈依,
阅读浩瀚的经书,或千万遍念诵经文
才使空茫的心壑,漂浮了一些安慰,
让人惊慌的虚无析出了救命的草茎。
来之信仰的简单一句的不停重复便让
整民族的心灵找到依托,并洁净万分。
倾斜的地域总在寻找平衡的办法。
我握住记忆
回到我七岁外婆在那里去世,
后来我一直住到初二的房间,
从床铺与板壁之间狭窄的空隙
从这魅影的视角,透过白纱蚊帐
探望整个房间……记忆把这已
坍塌的房间装修出若干种熟悉的风格,
当理智说,这并不完全是我的房间,
记忆便耐心切换出另一套画风……
当我握住那件夏季被单的一角,
外婆用旧衣改制的深褐色薄被单,
它被叮咛要搭在夏日光溜溜睡姿的
环形山上,为了不着凉感冒。
我握住它,穿过白纱蚊帐握住
它的粗糙、冰凉、纤细、温暖……
外婆从时间之外走来(仿佛并未远行),
坐在蚊帐边的竹椅上,轻摇蒲扇,
给儿时的我拂来凉风,我
贪婪凝望着她再次浮现的脸。
我们隔着一道记忆的壕沟,
我想我能飞跃,在剩下的历程里,
就像小时候跃过那道一样,
获得邻村那些野孩子的叹服……
外婆的脸渐变,从去世前七十多岁
疾速往年轻流淌,又从年轻
匆促返回至去世前的七十多岁,
像初夏的哈气在眼镜片上,
那么匆促,那么不够,
但我铭记那握住的刹那,
那是一个真并待于探知的世界。
智慧
是情欲让你老了,还是来自
年老的智慧?大学毕业后,
你九头牛撞进霾家庄,在那里
与你的织女喜结连理……
而后来音信杳无,只每年一两次
我会梦见你——
你面木无表情,是心灵的晴雨表,
不像其他同学。我激越,我满溢的
无知或纯真又一次展露无遗:
一座白塔矗立眼前,有一根极长
粗竹竿斜靠塔尖,我以为我可以
从竹竿走到塔尖,用绝妙的技艺
在短暂的时间魔术般获得拥趸。
但没走几步,竹竿就辞退了
我的企图。这几步,几分钟,
却是人世的十年。我成了
别人的笑话。我吃别人的笑话
度芳年。还好:十年,谁在我的
无知海洋滴了一滴智慧的墨水。
智慧就一滴,我该如何用好它?
我的内眼将是这一小滴智慧的
门徒,它将是彗星,我愿骑着
这只扫把永远遨游在我的海洋;
不必言行时,我保持沉思默想,
必要言行时,我将谨慎地穿起
那滴智慧的铠甲,手拿勇敢的矛
和威武的盾,步履小心翼翼。
说到底,那根通天竹竿太可笑,
风很大,唯有努力学习贝类。
上苑的晚宴
赠李浩
我们在下陷的上苑之岛,
我像个主人,热急地招呼,
希望兄弟姐妹通过舌头深入
晚宴的深景,如你所说的舌根:
舌根的谈话,舌根的友谊,
更是舌根处的去种族、去国家。
上苑的某部分意义再一次复活,
她的炽热让我们更加贴近。
鲜妍的月季点缀于晚宴,而我们
每一个从下陷中把它举高如灯。
是一位中国女画家向我感怀,
让我一下子陷入下陷之中。
这一感受被深刻进我的脑盘
又被忘却,因为只能抽象地生存
与精神的逸乐为伴,否则……
我想起一位朋友的摄影,
是这里的窗户,破落、凋残,
这也是这里其它器物的属性。
外星人的眼睛望进这个派对,
不像我的所见?就像这些光
在一百光年外,呈现为一群鬼魅。
一位出生于智利的女画家
曾拍下这里的残酷,向西欧寻求资助,
她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资金。
而我们是否可以拍摄?向谁投递?
我们需要的资助可否获得?
秋天越来越深,下陷越来越深,
而我们是否具有高走的能量?
你也许会说,有的,因为信仰的台阶,
通向上帝的路已为我们铺就。
在更下陷的宿处,在沉静的早晨,
我漫溢在悲伤的思绪之中,
写到现在,又一次写到精神与
物质的相互撕扯……写到物质条件
又一次渺小……
西窗
树枝与叶的影,在金色的壁墙上
是亮暗部的天仙配,是裸浴在
金色幕布,或一方魔镜里,
妩媚地变形,写意地摇曳不停:
一只剔透的水墨水母在空中翩舞,
荡漾,波动,悠游,幻美的舞姿,
虚影迷离,闪光莫测,仪态恍惚,
不满足于局限的海就飞升到太空中
寻觅更重要、更隐秘的事物。
一只从远方回来的燕子,抖着尾巴,
扇着翅膀,飞矢不动地在那儿求索。
不久,她们消失了,但过分的美
会让人出俗地想往,如果我是她们,
我也愿这样女性地摇动,然后被
一个人这样赏析,神情痴迷癫狂。
这面金色暖墙上的影比沙还要虚幻吧,
然而仙人的舞蹈是穿越的岩画,
是晶莹的星座,将目光垂向深渊的宇宙,
沿路洒满了拯救、安慰的可能性。
这是几条枝和若干片叶在夕光中的杰作。
纪念诗
离群索居的日子,路过
妖娆的酒瓶就被勾引出
贪恋的口涎。那么就喝吧,
借酒浇浇这群万古饥渴的愁虫,
向热情的酒液索取几丝
短暂麻醉的人世愉悦。
喝完半口杯后,已坠入
迷离的雾色,但我仍记得,
仍记得端起酒杯来一个
熟悉的翻转,让它缓缓吐出
最后的几颗明珠,汇聚在
我耐心等候的手掌窝里。
搁好杯子,用右手食指
向那里蘸取一缕清凉的微火,
揉抹在对称的太阳穴上,
为了目光更长远地明亮。
这是好酒如命的你
遗留给我的教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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