垛槠①
1
追究三月的冷风,细问它是怎样
吹过哀牢山东的双柏县。
空中的垛槠树盛大荣耀,“开出日月花,结出星云果”②。
可我们,谨慎言之仅仅是我,史诗以外从未找到你。
诗行中为同行人的沉默选择观念
正不可避免伤害各种无法完成的诗句。
怀疑的风,
吹动不崇拜虎的我但不是左右。
芍药与高山栲啪嗒啪嗒敲打着风在老虎笙中,
镜头里的毕摩挥起长杆,追逐他脚下的阴影
我有些想放弃顽固的探索。
比如表演广场后面,这座禁止女人踏足的山,
我站在边缘眺望,上面除了有些深绿的野草
还有些浅黄、金黄、灰黄的野草。
为什么要凝视它呢?
你,世间的垛槠树并不在其中。而“风在山中”③。
2
这棵根深叶茂、深入四方的树异常迷人,
每一段有关垛槠的描述,都像是先人
留给后世的谜语。那时没有天,没有地,
现在都有了。明晰的季节,强光在水面回放
独眼人、直眼人与横眼人的时代。
我是否正处在这第三代人的进化中,或者是
被抛弃的一个?乌云滚动着从远处覆盖过来,
我无能为力。我很冷,
山顶的这段路正经受阳光的切割。
褪去色彩的草地,往上是成片马樱花
往下的小路我独自去察看,
所有秘密快要揭穿,骤然下降的一个坡底。
3
他说迟两个月来,是最好了。
我看着那些未复活的花在他漆黑的脸后
不断向上生长,柔嫩的茎呈现透明状
在空中尽情旋转,像一群失业的舞女重新回到了
剧院帷幕后。她们拉开幕布偷窥观众是否坐下
数数卖不出去的座位,将彼此捆绑,
种在这片土地上;她们一曲未完不见了,
他拿出手机
给我看两个月后的这里。
最好的一片景致。这位年轻好看的村委书记,
请留步,你知道那棵,让所有鲜花失去色彩的垛槠
在哪里吗?
4
公塔伯④推动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地下折射出无数的光
这棵想象中的树,傲立于此间
持久为我低语诸事的起源。我还是个孩子时,
一个民族流传的故事
或隐秘的暗语会像深埋的铁矿一样打开,
它们在口语的扩散下多么神奇,
像我们夜宿的安龙堡,黑夜里发出
呼啸的风声与哭泣声。白日我曾踩住倒下的圆木
攀上弃用的土掌房,我在屋顶被莫名其妙的力量
推得摇摇晃晃,垛槠便在空中看着
它时而竖起,时而横卧
似乎对我的好奇表示更大的好奇。
它很快浮向更高的空中,枝叶呼啦啦扇起大风,
它在风中越来越远时,当然令我生出崇拜之心。
5
那神圣的火苗是狂欢。
晚饭时我去找厕所,
离开青松铺地的桌边,要走过干冷的枯草地
不算远的一截路,有位彝族女孩为我照亮
她手心的火突然熄灭后,那边更黑的地方
沉寂的树林,垛槠理所当然
来到我模糊的视野里。我的视力比白天时更弱了,
可是这垛槠却异常清晰,
每一片叶子上脉络的走向都在引我屏息静声。
“你看……”
我扯住等我的女孩,伸出手
一根根树枝在我的手心燃烧。她惊异于这件事,
远处的垛槠冷静地退后
它令这万物生万物长,我们活我们可能的死亡
竟从不使它动容。一种残忍的俯视。
那晚后来,我点燃了木柴堆起的篝火。
6
我没有宿在绿汁江边,我住在毕摩庇护的镇上。
我太累了,下午错过了去见他
没有人提醒我见毕摩的时候可以问什么,
我也不打算请教垛槠去了哪儿?旅程快要结束,
垛槠再也不曾出现。我看不见它了。
过去我也突然失去过很多东西,情感、能力、运气
实际上我可以失去的东西很有限,
我还是活着,那些远离我的一切像个迟到的预言
尴尬地补充事件的进展。我并不盼望它们回来,
我珍惜身上从不离开的这些,我的遗忘。
7
我在爱尼山脚发现三只黑色的虎,
它们正在饮水和跳跃;可能的观望
来自我对它们的探寻,这几只虎的爪子
落在溪流边簇拥的石头上;
雄健的身体陷入黄褐色的山景中。来这儿的路上,
高大杂生的草木打动了我,我按下车窗
让风席卷起山路上四散的黄土扑向我;
我的眼睛,有些酸痛
这几天我不断点眼药水,希望更准确地看清垛槠。
它像是久未发生的一个梦境,
我得到一把垛槠种打算播撒,
三只虚拟的黑虎轻轻咬开坚硬的种子
又埋进土里。它们是光,
是地上和山上的神,我的安慰。
①垛槠,彝族传说中长在天空里的一棵树,出自《查姆》。
②“开出日月花,结出星云果”出自《查姆》。
③“风在山中”语出双柏副县长宋轶鹏。
④彝族世代所崇拜的三个神虎名叫“塔伯”。
我看见未来
1
我有感受未来的能力。我从一只灰猫残缺的尾巴
察看它第二天将去的草丛,一个女人拉着孩子
往椭圆形的铁盘里倒鱼骨。鱼骨也有未来。
它穿过灰猫身体落进下水道,随着污浊的水流入江水。
江水不停,往南汇入大海。鱼骨回到它诞生之地。
我看到,几天后我站在阳台上,面对山顶阴沉的天空
忘记已发生的事,为什么不呢?
往昔像海水里浮起的根根鱼骨,抵着未来的喉咙。
足够让我哽咽的尖锐感,同样属于未来。
我知道海水的未来在寒冷里汇聚成冰,
等候撞击。破碎。一块冰离开群冰。
透明的块状物即将变成气体,离开海,
仿佛我们离开深爱的人。
2
我看到很多未来。闭上眼,未来的风吹草动
在我眼眶里打转。有时我看见了,
仅仅让它们只存在于看见。我像忘记过去一样
安置这些还来不及发生的事。比如说
一星期后的清晨,我会去市场买菜
必须路过一家物流公司后门,
几台破旧的卡车与依维柯停在那儿,我没有数
我被围住了。我陷在数字的排列中,
该如何计算才能更快捷走出去。搬运工蹲在台阶上抽烟。
他们讨论着盒饭里的肉不够多,米粒太硬
然后,他们扔掉烟头开始干活。
他们没有看我。他们将板车上的货物倒在我身上,
那种铁制的,有四个小轮子的拉货车
它们一般刷成蓝色。它们碾过我的脚,
哐当哐当,像巫师的摇铃晃个没完没了。
可我不想疼,不想听见。未来出现得太早,
让我疼了太多天。
3
看见,这个词对于我来说是个提醒,
就像落日提醒第二天会来,
不管你是否拒绝,黑夜总要结束。
这一次我同样看见,冬季的大雾很快会扑来
我在雾里动摇,水汽停在我的短发上
我的嘴唇涂了口红,橙色的
像这场雾降临前的好天气,夕阳在孤山身后
恋人们吃着对方眼里的光。
我也曾看见光,我闭上了眼,
我也曾睁开眼,被光灼得看不见未来。
4
我从沉睡中醒来,又立刻陷入迟疑的眼泪。
长夜带给我们未知。过去与未来之间狭长的缝隙,
像把精心打磨的刀,
雪亮的刀,切割我们与你们联系的刀。
你们属于上一个季节和下一个季节,
你们的手在天台上剥瓜子,
抚摸叫唤的斑点狗,你们和朋友在经验里忽略我们。
你们有玻璃上滑动的水滴和转身,
你们有不同的心事和习惯,
你们说不出话,词语在你们的胸膛中敲打
它跳不出来,它不断地变化音节
它有着模棱两可的形状,你们心中的泥潭
使它失去向上滑动的能力。你们,
只能在我们的观察中沉默。
你们奔跑,雨水灌进高领毛衣
像爱人轻轻咬着你们,从干燥到达湿润。
这就是未来,我早已看见。
5
当我二十岁时,我怀疑过我看到的未来。
科学让我敬畏,我没有信仰
我在睡前读圣经只是为了平复喜怒,
没有神给我任何启示。三十岁时,朋友领我去教堂
我在赞颂中痛哭。没有神爱我。
我前排的人在唱,我后排的人在唱
孩子在唱,老人在嗫嚅着唱
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他们拥抱自己,
他们的眼镜和智慧,他们的手帕和善意
他们向我张开翅膀,呈现出一个清晰的世界。
我想,我需要这种明确。
我试图走向他们,却被风推出了门外。
我走进风里,
我看不清落叶上写满了什么字。
6
我在失败中寻找一种可能。你们看,
我到今天还保持着儿童的品质,
走路弹跳、摇摆,
我笑起来像是不曾看到未来的阴影。
而阴影笼罩我。昨天晚上,异常寒冷
我一碗又一碗热汤喝下去,
忍着眼泪,坐在书桌前翻看一本书:
“问题不在于我们的感官印象会哄骗我们……”
书页有些污渍,台灯发蓝的白光照耀着每个字
它们凸起来,在纸上战栗
触动我的眼睛向下凝视
我的固执,我分辨不出的去处。
我取下眼镜去洗脸,模糊中依稀看到
镜中的身影弯成一张弓,随时准备弹出去
像窗外传来的呼唤声,在风里折成碎片。
7
我再次确定,我一直寻找的真实过于冷酷,
就像被大雪压塌的一个个公交站台
一个个倒下的乘客,
我倒下、站起来,
我心如刀割,而毫无意义。
8
我为我的虚弱感到羞愧。我时常害羞。
在未来,我听到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
我坐在厕所里的木凳上安静听,
在心中努力记下每个音符,到了这个岁数
我终于有点明白,
我不想忘记任何一个瞬间。好的,不好的。
哪怕只是一个清晨的偶遇。
我在十一月遇见迷乱的桂香,
夜晚与夜晚的无言,你不了解。
我那时还不是我。
我在冬天遇见雨,一只扶我的手出现过两次。
这是个不算大的手掌,却温暖、有力,
我摩挲着它,像是提起心肠去触摸一块
火上锤炼的铁。我害怕啊,
未来的事我早已洞察。
我在未来会再次遇见你,我看到了。
我明白,我也仅仅是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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