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杜绿绿,安徽合肥人。已出版的主要诗集有《近似》(2006)、《冒险岛》(2013)、《她没遇见棕色的马》(2014)、《我们来谈谈合适的火苗》(2015)。曾获“珠江国际诗歌节青年诗人奖”、“十月诗歌奖”、“汉语双年十佳”等奖项。现居广州。
杜绿绿的诗
 

  

垛槠①

 

1

 

追究三月的冷风,细问它是怎样

吹过哀牢山东的双柏县。

空中的垛槠树盛大荣耀,“开出日月花,结出星云果”②。

可我们,谨慎言之仅仅是我,史诗以外从未找到你。

诗行中为同行人的沉默选择观念

正不可避免伤害各种无法完成的诗句。

怀疑的风,

吹动不崇拜虎的我但不是左右。

芍药与高山栲啪嗒啪嗒敲打着风在老虎笙中,

镜头里的毕摩挥起长杆,追逐他脚下的阴影

我有些想放弃顽固的探索。

比如表演广场后面,这座禁止女人踏足的山,

我站在边缘眺望,上面除了有些深绿的野草

还有些浅黄、金黄、灰黄的野草。

为什么要凝视它呢?

你,世间的垛槠树并不在其中。而“风在山中”③。

 

2

 

这棵根深叶茂、深入四方的树异常迷人,

每一段有关垛槠的描述,都像是先人

留给后世的谜语。那时没有天,没有地,

现在都有了。明晰的季节,强光在水面回放

独眼人、直眼人与横眼人的时代。

我是否正处在这第三代人的进化中,或者是

被抛弃的一个?乌云滚动着从远处覆盖过来,

我无能为力。我很冷,

山顶的这段路正经受阳光的切割。

褪去色彩的草地,往上是成片马樱花

往下的小路我独自去察看,

所有秘密快要揭穿,骤然下降的一个坡底。

 

3

 

他说迟两个月来,是最好了。

我看着那些未复活的花在他漆黑的脸后

不断向上生长,柔嫩的茎呈现透明状

在空中尽情旋转,像一群失业的舞女重新回到了

剧院帷幕后。她们拉开幕布偷窥观众是否坐下

数数卖不出去的座位,将彼此捆绑,

种在这片土地上;她们一曲未完不见了,

他拿出手机

给我看两个月后的这里。

最好的一片景致。这位年轻好看的村委书记,

请留步,你知道那棵,让所有鲜花失去色彩的垛槠

在哪里吗?

 

4

 

公塔伯④推动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地下折射出无数的光

这棵想象中的树,傲立于此间

持久为我低语诸事的起源。我还是个孩子时,

一个民族流传的故事

或隐秘的暗语会像深埋的铁矿一样打开,

它们在口语的扩散下多么神奇,

像我们夜宿的安龙堡,黑夜里发出

呼啸的风声与哭泣声。白日我曾踩住倒下的圆木

攀上弃用的土掌房,我在屋顶被莫名其妙的力量

推得摇摇晃晃,垛槠便在空中看着

它时而竖起,时而横卧

似乎对我的好奇表示更大的好奇。

它很快浮向更高的空中,枝叶呼啦啦扇起大风,

它在风中越来越远时,当然令我生出崇拜之心。

 

5

 

那神圣的火苗是狂欢。

晚饭时我去找厕所,

离开青松铺地的桌边,要走过干冷的枯草地

不算远的一截路,有位彝族女孩为我照亮

她手心的火突然熄灭后,那边更黑的地方

沉寂的树林,垛槠理所当然

来到我模糊的视野里。我的视力比白天时更弱了,

可是这垛槠却异常清晰,

每一片叶子上脉络的走向都在引我屏息静声。

“你看……”

我扯住等我的女孩,伸出手

一根根树枝在我的手心燃烧。她惊异于这件事,

远处的垛槠冷静地退后

它令这万物生万物长,我们活我们可能的死亡

竟从不使它动容。一种残忍的俯视。

那晚后来,我点燃了木柴堆起的篝火。

 

6

 

我没有宿在绿汁江边,我住在毕摩庇护的镇上。

我太累了,下午错过了去见他

没有人提醒我见毕摩的时候可以问什么,

我也不打算请教垛槠去了哪儿?旅程快要结束,

垛槠再也不曾出现。我看不见它了。

过去我也突然失去过很多东西,情感、能力、运气

实际上我可以失去的东西很有限,

我还是活着,那些远离我的一切像个迟到的预言

尴尬地补充事件的进展。我并不盼望它们回来,

我珍惜身上从不离开的这些,我的遗忘。

 

7

 

我在爱尼山脚发现三只黑色的虎,

它们正在饮水和跳跃;可能的观望

来自我对它们的探寻,这几只虎的爪子

落在溪流边簇拥的石头上;

雄健的身体陷入黄褐色的山景中。来这儿的路上,

高大杂生的草木打动了我,我按下车窗

让风席卷起山路上四散的黄土扑向我;

我的眼睛,有些酸痛

这几天我不断点眼药水,希望更准确地看清垛槠。

它像是久未发生的一个梦境,

我得到一把垛槠种打算播撒,

三只虚拟的黑虎轻轻咬开坚硬的种子

又埋进土里。它们是光,

是地上和山上的神,我的安慰。

 

 

①垛槠,彝族传说中长在天空里的一棵树,出自《查姆》。

②“开出日月花,结出星云果”出自《查姆》。

③“风在山中”语出双柏副县长宋轶鹏。

④彝族世代所崇拜的三个神虎名叫塔伯

 

 

 

 

 

 

我看见未来

 

1

 

我有感受未来的能力。我从一只灰猫残缺的尾巴

察看它第二天将去的草丛,一个女人拉着孩子

往椭圆形的铁盘里倒鱼骨。鱼骨也有未来。

它穿过灰猫身体落进下水道,随着污浊的水流入江水。

江水不停,往南汇入大海。鱼骨回到它诞生之地。

我看到,几天后我站在阳台上,面对山顶阴沉的天空

忘记已发生的事,为什么不呢?

往昔像海水里浮起的根根鱼骨,抵着未来的喉咙。

足够让我哽咽的尖锐感,同样属于未来。

我知道海水的未来在寒冷里汇聚成冰,

等候撞击。破碎。一块冰离开群冰。

透明的块状物即将变成气体,离开海,

仿佛我们离开深爱的人。

 

2

 

我看到很多未来。闭上眼,未来的风吹草动

在我眼眶里打转。有时我看见了,

仅仅让它们只存在于看见。我像忘记过去一样

安置这些还来不及发生的事。比如说

一星期后的清晨,我会去市场买菜

必须路过一家物流公司后门,

几台破旧的卡车与依维柯停在那儿,我没有数

我被围住了。我陷在数字的排列中,

该如何计算才能更快捷走出去。搬运工蹲在台阶上抽烟。

他们讨论着盒饭里的肉不够多,米粒太硬

然后,他们扔掉烟头开始干活。

他们没有看我。他们将板车上的货物倒在我身上,

那种铁制的,有四个小轮子的拉货车

它们一般刷成蓝色。它们碾过我的脚,

哐当哐当,像巫师的摇铃晃个没完没了。

可我不想疼,不想听见。未来出现得太早,

让我疼了太多天。

 

3

 

看见,这个词对于我来说是个提醒,

就像落日提醒第二天会来,

不管你是否拒绝,黑夜总要结束。

这一次我同样看见,冬季的大雾很快会扑来

我在雾里动摇,水汽停在我的短发上

我的嘴唇涂了口红,橙色的

像这场雾降临前的好天气,夕阳在孤山身后

恋人们吃着对方眼里的光。

我也曾看见光,我闭上了眼,

我也曾睁开眼,被光灼得看不见未来。

 

4

 

我从沉睡中醒来,又立刻陷入迟疑的眼泪。

长夜带给我们未知。过去与未来之间狭长的缝隙,

像把精心打磨的刀,

雪亮的刀,切割我们与你们联系的刀。

你们属于上一个季节和下一个季节,

你们的手在天台上剥瓜子,

抚摸叫唤的斑点狗,你们和朋友在经验里忽略我们。

你们有玻璃上滑动的水滴和转身,

你们有不同的心事和习惯,

你们说不出话,词语在你们的胸膛中敲打

它跳不出来,它不断地变化音节

它有着模棱两可的形状,你们心中的泥潭

使它失去向上滑动的能力。你们,

只能在我们的观察中沉默。

你们奔跑,雨水灌进高领毛衣

像爱人轻轻咬着你们,从干燥到达湿润。

这就是未来,我早已看见。

 

5

 

当我二十岁时,我怀疑过我看到的未来。

科学让我敬畏,我没有信仰

我在睡前读圣经只是为了平复喜怒,

没有神给我任何启示。三十岁时,朋友领我去教堂

我在赞颂中痛哭。没有神爱我。

我前排的人在唱,我后排的人在唱

孩子在唱,老人在嗫嚅着唱

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他们拥抱自己,

他们的眼镜和智慧,他们的手帕和善意

他们向我张开翅膀,呈现出一个清晰的世界。

我想,我需要这种明确。

我试图走向他们,却被风推出了门外。

我走进风里,

我看不清落叶上写满了什么字。

 

6

 

我在失败中寻找一种可能。你们看,

我到今天还保持着儿童的品质,

走路弹跳、摇摆,

我笑起来像是不曾看到未来的阴影。

而阴影笼罩我。昨天晚上,异常寒冷

我一碗又一碗热汤喝下去,

忍着眼泪,坐在书桌前翻看一本书:

“问题不在于我们的感官印象会哄骗我们……”

书页有些污渍,台灯发蓝的白光照耀着每个字

它们凸起来,在纸上战栗

触动我的眼睛向下凝视

我的固执,我分辨不出的去处。

我取下眼镜去洗脸,模糊中依稀看到

镜中的身影弯成一张弓,随时准备弹出去

像窗外传来的呼唤声,在风里折成碎片。

 

7

 

我再次确定,我一直寻找的真实过于冷酷,

就像被大雪压塌的一个个公交站台

一个个倒下的乘客,

我倒下、站起来,

我心如刀割,而毫无意义。

 

8

 

我为我的虚弱感到羞愧。我时常害羞。

在未来,我听到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

我坐在厕所里的木凳上安静听,

在心中努力记下每个音符,到了这个岁数

我终于有点明白,

我不想忘记任何一个瞬间。好的,不好的。

哪怕只是一个清晨的偶遇。

我在十一月遇见迷乱的桂香,

夜晚与夜晚的无言,你不了解。

我那时还不是我。

我在冬天遇见雨,一只扶我的手出现过两次。

这是个不算大的手掌,却温暖、有力,

我摩挲着它,像是提起心肠去触摸一块

火上锤炼的铁。我害怕啊,

未来的事我早已洞察。

我在未来会再次遇见你,我看到了。

我明白,我也仅仅是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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