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包慧怡,1985年生於上海,都柏林大學英語系中世紀文學博士,復旦大學英文系講師。研究中古英語宗教詩及中世紀感官史,著重8—15世紀手抄本中的圖文互動。著有散文集《翡翠島編年》。出版譯作十一種,包括伊莉莎白·畢肖普《唯有孤獨恒常如新》、西維亞·普拉斯《愛麗爾》、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好骨頭》、保羅·奧斯特《隱者》等。獲首屆書店文學獎、詩東西PEW評論獎,曾任2014年都柏林市駐市譯者、聖三一學院客席講師。

包慧怡的
 

1.《我不能乖巧地枯坐此山中》

 

 

都怪山碧茵而雨又飘起来

抛起的苹果暴露了它其实是豪猪

而我早已进化成可以随地入睡的人

 

豪猪松开雪白柔软的肚子

它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并不警惕我

我满身的苍耳奏着无忧歌以为自己是编钟

 

半青半红的板栗在我掌心展示幽幽虫洞

可是时间旅行早不能使我发生兴趣

 

我呀,我

不能乖巧地枯坐在山中

再多的枯叶也吃不尽我泄密的掌纹

清泉兄弟,落日姐妹

桥洞妈妈呀,今天我没有羊群逗你们发笑

但是月亮昨晚告诉我它其实是一盆皂角

在塘之浅,我以月亮漂洗木屐和斗笠

竹子簌簌响动而野鸭看着它变小

并在月晕消失时抖了抖羽毛

 

我要好好地枯坐在山中

目送他们珍重托付的身体轻轻被辜负

在山之深

再没有什么比辜负更加美妙

 

2013

 

 

 

2.《吟游诗人之秋》


恰如春天被一根虬曲的食指
从腐殖土中推出,我听说
秋日将来自高空。

好人儿,你且上我的露台来
赏落叶的临终敷油礼,原谅那些人
急于行善的乡俗。

从纯金瀑流深处纺出纤亮的蜂蜜
这以心传心的秘仪——卖掉你的鲁特琴
高筒袜、小行星。

休再提起远方伪装成海岛的鲸鱼。
冬天近了,我已溶成蜜酒、灯火和陆地
好人儿,你怎么还不做决定。

 

2011

 

 

 

 

3. 《漩 涡》

 

菠萝的金黄渗入脑垂体,弓起咝咝叫的脊,那触手勾勒着

蜈蚣,永远慢一足的岛,向冰山蠕动却进入蜃景,摸不到

桅杆上你晾的银葡萄,晶莹的玉兽在其中走马,海上的夜

 

晕染我们的船,消弭着叮咚的海马,变轻的龙骨衔着昙花

比酒香更幽微,坩埚里起伏的落日,被囚于不存在的沸点

嘟哝着反时间的唱纹,原是你播放我,腿间咏叹调的深渊

 

在一根红珊瑚唱针上飞旋,舷窗粘满了,焚烧月光的水母

透视墙上的画框:一匹天蓝色小马正涉水远去,尾巴掖着

滚落前一瞬的病珠,将落未落的海蓟鞭,我打颤的齿缝间

 

也曾飘过梵高的黄椅子,吃樱桃的脏雪,马儿打水漂用的

鮟鱇鱼和碎冰片。前方的窟窿你看到吗?吞吐昨夜的船骸

唐人传奇的竹简,持灯的漩涡,底下是比传奇更蓝的次元

 

2013

 

 

 

 

4. 《奥康纳桥上的缎子鞋》

 

 

我在夜归途中瞥见这只鞋

肉粉色,灰尘满面,一侧鞋帮已被踩扁

躺在奥康纳桥畔,俯瞰丽妃河黑色的波涛

静静承载着被缺席翘曲的空间

 

如果在冬夜,一只陶罐弄丢了

栖身其中的风铃草,一条鳟鱼的立体拓片

盛着鸟类学家暮年的长叹:鞋主人如今在水底

在树梢,在灯火昏黄的城堡背面

我猜她是一位逆风滑行的狐仙

 

二月里,我的老爷爷朋友被积雪困在了萨莉峡

现在是三月,他没带我去看的冰川湖

发出不耐的喀喀声,金雀花与黄水仙

是疏松你梦土的蚯蚓连,还有绣红的石楠枯骨

勾结在薇克洛泥沼间:它们引我来此,它们早串联好

 

尘世每一座浮桥的电路。这只美妙的缎子鞋

假装扇动翅膀的笨蝴蝶,可在嫉妒曾经形影不离的

同伴的归宿?两只寒碜的缎子鞋,在不同的水面

承载着同样的虚空(虚空是唯一的重负),望见我

 

走在高高的奥康纳桥面,乌黑的丽妃河

撼动着闪闪的红鳟鱼,我的牛皮靴很结实

我得简洁有力,像一条初醒的蚕,才能挣脱它们跳上我

安全的铁床——蜷紧了,知道终有一天自己将梦见

一册年历,上面的数字不是断肢,动物不是毒泪点

 

2013

 

 

5. 《小心火烛》

 

 

作为一个黄昏起床的人

烛火是她的太阳

她的领地鲜有人类涉足:

一座石楠盘绕的地洞

一张石桌,一条石凳

以及窗台上成排的玻璃瓶

就是全部。

火焰跳着麻风病人之舞,从傍晚到凌晨

火焰在玻璃内部烧出亘古的地貌:

漂移的冰川,梦游的海岸

晶莹的岩浆,内坍的环形山;

软蜡无声孕育着新的物种:

玫瑰礁岩,冰雹树枝

海布谷,柠檬蝶

字母深井与石英瀑布

一个向另一个流动、呓语、渗入

从内核改编着彼此的分子式

缤纷,暴烈且温柔地

将瓶中的生物链绾系又拆散。

她忍不住将铅笔探入这温暖的宇宙:

火光之下一切多么自足

但当她翻转那永新的地平线

哧的一声,石墨屠杀了火烛

那些凿开的山谷迅速闭合,那些曾经柔软的

再次坚硬,远古与未来的昆虫馆与花圃

再次冻成单色的冰河;时间莅临

把她带回窗台、石凳、石桌

石楠覆盖的潮湿地洞。

她取出铅笔,吃掉笔尖的残蜡:

“是火焰教会我们深邃的生活——

卧室苦寒,你近在咫尺的羽绒褥。”

 

2015

 

 

 

 

6.《给我错过的小姐姐》

 

“这是一个噩梦,

                   而且我们不会圆梦。”

                          ——《古兰经》12:44

 

小姐姐,为你写诗是不可能的

当有人在冰冷的夜里独自离世

写诗是野蛮的

 

然而不写亦不可能,如今这是

通向你唯一的云图

我们都贫瘠

除了

相信此世绝非最后

睡莲背面另有无尽涟漪

而诗歌是你我

勉为其难的虎符

 

本不必如此寒碜,本来

那日我们该坐在橙黄色的店堂

摆弄白色纸巾,细看颤动的日光下

一枝绢花的阴影

百无聊赖,说起普拉斯

或者避开她,像避开一句谶语

 

本来我们要去听一场昆曲,那儿

春风又绿,杏蕊烂漫,杨枝款款依依

花魁娇娜不胜,心意已决,眼里跳动着

激越冰冷的欢喜。你未必喜,可你

绝不能无动于衷

 

不能就这样隐入深邃无边的夜里

一片割伤夜空的月白瓷器

 

小姐姐,我已两次错过你

再不可能错过你。你已和棋

再无噩梦,且看那月下绵延的沙丘

有怎样匀称而无谜的呼吸!

它们也曾长久嗫嚅:死亡不过是生之月蚀

那无光的旋转恢宏、迟缓、斑驳不定

确凿无疑,原需永世的耐心。

 

(2010)

 

 

201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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