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尔,诗人,飞地创始人。作品曾被译介为英语、法语和瑞典语等,并应邀前往美国、法国、瑞典等地出席国际诗歌交流活动。曾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华语诗歌写作奖,并任美国佛蒙特创作中心驻留诗人。作为诗歌编辑,他曾获得诗东西编辑奖。著有诗集《乌有栈》《壮游图》《六户诗》(合著)。
他发起过“新诗实验课”、“飞地之声”“诗公社计划”等多项诗歌及跨界艺术活动。曾策划“词场-诗歌计划”中国当代艺术与诗歌第一回展、图像与修辞:吕德安与王艾双个展等。
鱼游,六月十日过长江
此刻,江水流过耳侧
像横躺在南北两岸上一具无名尸体的右肢
二十年过去,它湍急如初
浪花击打着浪花
也击打着一个人胸中,莫须有的恶
面前的镜子照着空空如也
被水银湮没的身体
乃是一种绝妙的讽刺,由此构成了
诗歌的修辞。逃脱黑暗
天空仍会启明,我之不幸
是明晨乘坐撒野的火车,从一节内心耻辱
的车厢,向着另一处奔赴,奔赴
汽笛声响,照亮岸旁
杨柳的孤独,鱼群依依向江中游去
2018.6.10
虹桥速写
虹桥,内环弯道尽头消失的路牌
将天空切割成自然的不等
优步驾驶员手脚迟钝,费解于
那导航仪深幽处
患丑闻的明星娇嗲地播报
间或走调的广告
手握环球时报的外地客
手心处,捏出了一坨湿汗
他拧紧报纸的北朝鲜,透过车窗
目瞪正前方一架美国牧马人
猝爆的轮胎将公路积尘悠长地扬起
目测那土制的硝烟必将平行于
隔音带阻拦的市民楼
旧式防盗窗上,横竖飘挂着
印花睡裤和条纹衬衫
伊拉上海人口含妙语的花腔
正从阳台旁架起一只天文望远镜:
来自那高架桥纵深处,迎面
两辆和谐号车厢,像两只
误点的贪吃蛇,娓娓吞噬跨省的铁轨
蓝天下,大上海形同远航的搬运机
斜升起一架意志的空客
气流的颠簸一过,三两妙龄空乘
频频紫霞的微笑,尽兴地
摊派澎湃的果汁
与老闸北弄堂的美餐
2017.4.18
交通协奏曲
昼夜冷暖,声波挑动星辰协奏
大地的地毯横陈轻工业,收拢你
赤脚踩踏木楼的区区片刻与苦心
橡胶撩街道,齿轮戏轴承
灰烬纵情弹跳,身手之快如琴键闪屏
霓虹,汇入涌动的洪流
摇曳的尾影,丈量一尺微微轻喜剧
那微型老爷车,迟钝地驶出马萨诸塞州
人货皮卡斜拖一架宇宙帆船
度白人繁复的长假,冒黑烟喷嚏如卷发
你旋转下楼,拣起越洋联邦快递
一摞层叠的书卷,诗经般
砌成一座十字架。萨莫维尔T字街口
垃圾装卸车缓缓吞吐雷雨的警笛
2017/4/13
八卦岭札记
每天,工业区的青年才俊们
乘坐观光电梯
挤入卡机鸣奏的云雀中上下运行
透过雨露冲刷的茶色玻璃,世界
形如一枚哲学吊钟
它激进的钟摆
每撞击一次,阳光
便趁势嵌入大地的针缝
直至,天际吐露虎牙
人亦如虎,一副形意拳,也呼啸着
将教育击溃成折损的书卷
残页的毛边
篮球架下,那个马尾激荡的美少女
侧过胸脯,她颀长但保守主义的两腿
依旧秉持着,永恒
且神秘的尺度。看呐,从少年手中
脱单的皮球,正往那泥泞的车顶
充足地泄气,颓败地回旋
2017.3.29
布吉河小夜曲
黄昏,河道阻隔着灰雨和铁路
电线收拢密集的白昼,云层渐黯
直至被无边的沉寂囫囵吞咽
仿佛身陷另一座伪大陆
有人在对岸冥想,慢跑
保持着孤立者羞耻的尺度
然后,是更为长久地斡旋
像夜色之下,一匹失踪的金毛斜翘起后足
几辆彩虹摩拜,驶出废弃的木柴加工厂
由远及近,驮起翩翩顺从的经济
雨后河水加速湍急
徒留共享的节奏和化学
捕鱼客从怀中掏出探照灯,果断地瞄准
桥拱下,那受惊的白鹭瞬间划出
一道紧急抛物弧
他怀孕的妻子倚身栅栏,俯看
鱼篓的盛宴,赤脚孩童
手举染毒的病鱼争相合影
三角岛上,情人们趁黑偷吻
肢体仓促的忸怩,形似蹩脚的探戈
夜幕污浊而令人警醒
雨滴洗濯脱钙的城市与楼群
绿皮火车口衔大地暴露的铁轨
隆隆噪音犁开一曲隐匿的休止符
2017.4.22
菊江旧事
黎明,太阳的肖像被画入
一页惨白的裸纸,一张颓废之脸
暗中倒退,万物倒退
逆向星球反转的冰寒一际
教室旧址传来遗物的坍塌声
书本被合上,脑海翻腾
历史教师拆卸下残缺的课桌
笨重的纪律胜似一记政治的耳光
照准那顽劣的臀部……
从纺织厂到化工厂
游行队伍鱼贯而入
一面数学湖
镜中往事背对着天空
太公俯身收拾起鱼篓
将杯酒倒进宿醉的湖水
县城电影院环形舞台上
赫留金拼劲气力奋力追赶
一只恼人的幼狗
那少年他脱下狗头套,额上
汗湿了一片物理电路图
繁体的规训与教条
在满屏银幕上手绘化学分子式
先进集体中的一员,落日
将他瘦削的身姿无情地压扁
他横亘在夏季操场上独占军姿的鳌头
一个晦暗年代的摸黑夜间
水上派出所巨型探照灯
将整个江面挑燃,亮光映透
晚自习的逃学之路
男生们身着粗腿黄军裤
握紧铁环的控制杆在大堤上纵横群殴
岸旁,渔夫往江水中打捞着沉船
随手将死去的鱼虾
倒挂上防护林枯槁的树杈
透过枝条的缝隙,湖泊上升起一枚
褪色的残月如消逝的钩
如那消逝的永不回
2017.8
空城纪,法诺酒吧
给王顷
它藏身城中的某个角落
当月色如灰,如果潜在的神
伸手将电缆运送的光芒遮蔽
世界则晦暗如初
再过一天,你的开封与抑郁
将裸露于坦白的墙壁
人群会趋之若鹜
彼此如约、寒暄,继而虔诚地
瞻仰一幅幅家园枯朽的零件
瞬间,也会为一种失传的仪式
消费美学的合理账单
徘徊于你暗房里失控的药水,检验
那在积淀的时间中添加或去除的
某种无形小概率
于是我们煞有介事,自然地
开启燕麦黑啤与法诺玫瑰
在“明媚”的光影中买醉,果断地
去遭遇另一次“难忘”和“入迷”
夜深路长啊,女士们必然起先离席
但不朽的座椅仍旧是老而弥坚
酒局的言辞挥洒,仿佛你空旷广场上
吞吐的喷泉,好像秘密已尽然其间
然那尚未说出或永难启齿的,我们
彼此还将守口如瓶,
一如守住另一座假想的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