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陈家坪,诗人、纪录片导演。1970年4月生于重庆,现居北京。

1998年,参与采访整理《沉沦的圣殿: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获评南方周末年度十大好书。

1999年,任《新疆经济报》读书版和理论版编辑记者。

2000年,任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中国学术城编辑,主编。

2005年,任中国学术论坛网主编。

2011年,出版诗集《吊水浒》,2016年在台湾殷海光故居举行诗集研讨会。

2017年,创作纪录片《孤儿》,2018年获“第七届后天电影奖”;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展映,并永久收藏;2021年被英国纽卡斯尔大学华语独立影像资料馆永久收藏。

2018年,创作纪录片《大兴失火》、《胡杨与章冬翠》,2021年被英国纽卡斯尔大学华语独立影像资料馆永久收藏;2019年,《大兴失火》参加美国纽约大学独立电影双年展。

2019年,创作纪录片《政治家》,参加台湾第56届金马奖获得提名。

2021年,创作纪录片《没什么了不起的年代》。

2022年,独立出版诗集《囚室与鸢尾》。

2022年,创作纪录片《只有黎明在微笑》,获第二届世界游牧影展十佳纪录片。2023年参加第一届导演艺术展。

2023年,独立出版诗集《晨祷》。

2023年,获《访谈家》第二届访谈文学奖。

2024年,创作纪录片《诗人马雁》,参加第二届导演艺术展。

 


陈家坪诗选
 

 

 

陈家坪诗选

 

 

 

 

晨祷

 

 

我要着力清冼,

不是在池塘,

不是在小溪、河水里,

也不是在大海最深处。

 

在充满渴望的地方,

在有罪的一瞬间,清洗

获得尘埃心地的纯洁。

 

昨天的整个人类史,

将面临审判。

今天是所有的成果,

回到开始的地方。

 

两条道路的十字架,

我们看见的生与死。

今天,找到明天的我们,

我们祈祷未来,如同哭在秦庭。

 

 

 

大街上没有家

 

 

大街上没有家。

旷野里我望着家。

一个人的灵魂彻底丢开了家。

 

我在家里听到了所有不幸:

我们的国家正被一点点瓦解。

 

我们要重新建立一个国家。

当我们受到压迫、欺骗,两手空空                          

 

我们还在用全部的余生偿还,

那权力的挖土机毫无人性。

 

我们不能享受财富?

我们没有一片立足的土地?

我们的家如同封闭的铁屋?

 

我们朝着一个家倒塌,

我们是中国荒郊的幸存者。

 

 

 

我带着被缩小的国

 

 

我带着被缩小的国,

夜深人静,走在陌路上,

历史中的人不会看见我,

地图上的死者已消亡。

 

他们依然活在被放大的国,

灵魂被消费,过后留下垃圾,

很多人从心底唱出的赞歌,

早己麻醉,侮辱了人类的良知。

 

我把一个人的国隐藏,

我们在流亡中失去了疆土,

我们的生无可奉献,

无数个小国发出各自的哀嚎。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是我第一次到下湾村,

这个繁华的世界有些地方我还未去过,

我的妻子也是这样,她和朋友们

多年以前去过曼谷、阿联酋和朝鲜,

现在我们在一起,天黑了哪儿也不想去。

 

我突然觉得我们就会这样老去,

在没有路灯的村道上,彼此看不见,

我决定独自在黑暗里呆会儿,

直到无数黑影行走的声音消失,

黑夜像一个巨大的卷扬机把我隐藏。

 

 

 

钥匙绞动的声音

 

 

他缓慢向我跑来,吹着罪恶的口哨。

他手里高举十字架让人想到无数次圣战

所迎来的宁静,立在头顶。

他回忆童年饮食,祖辈和父辈,

亲戚朋友相处的细节启示录。

时光之镜流动,他看见了镜中人。

被拆毁的屋里,一堆镜子碎片,

那么多生活被瓦解,如同他在承受

世俗的争夺。他把门反锁。

钥匙绞动的声音,倒转开启的衰落。

 

 

 

我从家里往学校的方向走

 

 

我从家里往学校的方向走,

我要去接近一个陌生世界,

慢慢,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离开田野、村庄,

离开母亲的坟墓,

在城市的郊区租间小屋。

我学习拼音、汉字,

它们跟着我在生活中打拼,

陪我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流浪汉。

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干农活,

夜深人静,房灯还未熄灭,

一边读书我一边幻想未来。

我还没在空中飞行过,

只是在地面长久地滑行,

跌倒时全身伏进泥潭,

那普遍教条的污浊教化污浊。

我没学好数学和化学,

我不懂得计算和算计,

我的生命在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我全盘接受,并不知晓,

一切我所见的疯狂事物,

令我苦恼,忧伤于混沌。

一切闪闪发光的流火,

令我欣喜,似乎看到恒星。

但我常常垂着头,

内心暗淡,周围一片黑暗。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没有抵达,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没有做到,

我在社会这所泥浆大学里揣摩:

那自由的词与神圣的意象。

 

 

 

在高速路上

 

 

车上五环,以觧放的方式行进,

每个窗灯像星星隐退,

低端人口正被驱赶,

大火烧了他们的房租屋。

手持铁棒、警棍的警察砸碎门窗,

放学的孩子坐在残片上,打开书包,

寒风也在学习中等待父母回家。

一个警察默默地哭了,

多少人将回到空荡的农村,

或投奔另一座荒诞的城。

留下的老人冻死在桥下,

收留他们的机构己被驱散。

记者深夜和外来人口守在一起,

辣椒水封住了报纸的眼睛。

年轻的诗人发出抗议,

手机纷纷传播北京的暴行。

学者联名上书,要求追查侵权,

犹如要求恶魔,手握法典。

报纸和电视机为所欲为,

权力与无知青年争斗,

广大的毒瘤束缚各种农民。

北京起个头,上海即效访,

车辆被认定为雾霾的祸首。

一个权力无限放大的北五环,

很多人自以为安稳,

上班,调情,炒股,购物,念经,

享受各种泡沫的待遇,

鄙视别人都是傻逼,

发出猥琐得意的讥笑。

这是一个被咒诅的民族,

一个巨婴被无意识操控。

每人裸身玩着原始人的游戏,

五环边上的丛林露出了天际线,

新世纪,沿着预先的图景延伸堕落。

 

 

 

街灯

 

 

暮色在雕刻街灯,经过上一个世纪的美食街。

那时,饥饿还闪着太阳的光,

我仍在乡村彷徨,倾听远方的召唤,

幻想的未来是人的倒影。

今天,车辆绕着大街奔跑,

在落日与地平线之间,人们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个真理在沉睡中把我模仿。

当我醒来,只有黎明在微笑,

我经过的,仿佛是一场遗忘,

在你的叫声中获取了从前的名字。

我突然想哭,像早己记不清哭什么那样,

肯定世界在我离开以后会回过头来打量。

而此刻,繁星己布满苍穹,

再也无法置身旷野的宁静,

永不能理解时代对于一个人的安排,

因为我的生活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活。

 

 

 

广场僵尸舞

 

 

早晨,我的爱人睡在床上窗外的歌声将她吵醒,

夜里,我们散步穿过所有小区的广场。

我们走呀走,有的人走进了长长的人群,

他们抬腿举步,双手摇摆,

幕色中只见黑色的人影,在大地上晃动。

这是我们的生活中含有歌声的河流,

小贩的吆喝声,房屋的倒塌声如同波涛,

小孩子也在这旋窝中玩耍成长,

警车刺耳的尖叫声麻痹了所有人的神经。

我对爱人说,咱们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吧,

我们去开垦一片荒地,挖一口水塘,

爱人问那儿有虫子吗?它们肆意飞舞,

把人从梦中惊醒,不知道身处何方!

每天,我们都无可奈何地看着人们跳舞,

他们排着长队,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们真的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吗?

他们在这儿练习起步,但从未真正出发。

 

 

 

父亲

 

 

我要重新认识我的父亲,

假如我还没有成为父亲。

我要认识他背后的水田,

我也曾经在那儿播过种。

 

我的父亲没有养育过我,

如果我违背过他的意愿。

我的父亲比我还要年轻,

如果他保存青春的记忆。

 

当父亲代表别人责怪我,

我就开始在身体里流亡。

我看见一双歧视的眼睛,

里面却流着父亲的眼泪。

 

为什么月亮里没有父亲?

是谁望着我在夜里行走?

我离家一路上跌跌闯闯,

父亲知道我不是寻找他。

 

父亲是心灵的一种声音,

我要是停下来它会动荡。

我不相信我真的很宽广,

可以让全世界听见回声。

 

我有时会觉得没有父亲,

我就是我跟任何人无关。

我是老天爷忘掉的弃儿,

独自面对人世间的虚空。

 

冬去春来人慢慢会变老,

对父亲我怀着深深罪过。

我不能每时每刻陪伴他,

像他在我小时候陪伴我。

 

 

 

死亡颂歌

 

 

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死了,

另一个人住进去,他们一家人,

用平凡的日常生活为死者守灵。

 

生前的菜市场,和生前的街道,

供活着的人提着蔬菜水果行走,

直到有一天他被抬进一辆灵车。

 

死者长长的队伍渐渐冒出地面,

生者把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他们,

他们用黑夜和白天填充了虚无。

 

一家人死后,一个村庄也死了,

死主宰着这个世界,生生不息,

把生者一个一个赶到死亡边缘。

 

在死亡的边缘我们凝视早晨,

还有中午,还有黄昏,死和夜抱在一起,

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这意味着即使在黑暗中也紧闭双眼,

任凭雨水淋湿了大地,

身体在无知无觉中彻底地腐朽。

 

 

 

回声

 

 

曾经的生活现在要任由你敲打,

其实不仅仅是敲打而延至从前。

更为久远的时光如同一个梦境,

说不清醒来之际还是熟睡以后。

 

记住房东他长着一张国家的脸,

每当天黑下来才偷渡回到房间。

熄灭所有的光可能发出的声响,

谁不是在睡眠中度过无数白天。

 

折掉书架让那些书在地面散居,

它们的安静有更热爱它的主人。

所有陪伴过的东西会变成遗物,

但它们说不出身上的任何秘密。

 

也许我会说生活是邪恶的种子,

在我所拥有的土地上一无所获。

我不再是任何一个帝国的臣民,

始终在离开停顿和徒劳地返回。

 

我熟悉泥土和石头建筑的村庄,

一条狗、一头牛,是我的伙伴。

一个人的童年由乡村生活组成,

他内心的自由一生都那么狂野。

 

除于孤独,我渴望精灵与天使,

追逐我的却一直是人间的魔鬼。

我被迫加入到空空荡荡的战场,

每次心跳如同战士倒下的回声。

评论 阅读次数: 213    赞: 0
昵称:

联系我们:[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