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谭克修,1971年生。80年代末学写诗。曾先后获得民间巨匠奖,中国年度诗歌奖(2003),十月诗歌奖,首届昌耀诗歌奖,中国独立诗歌奖特别大奖,2017年度批评家奖等荣誉,被评为1986-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人,新世纪中国十大先锋诗人。地方主义诗学的提出者和践行者,也是城市诗学的研究者和践行者,著有诗集《三重奏》《万国城》(尚未出版)。
谭克修:万国城(六首)
  

 

万国城 六首

 

 

谭克修

 

 

归途

 

 

这是几号车厢的门重要吗

我像运动员完成规定动作一样

跨进车厢。或者说

被吸进一条发光的蚯蚓

一条被照亮的暗河

暗河里蠕动着一些陌生生物

视力退化,甩出

谁也看不上谁的眼神

那眼神嵌在无所事事的脸上

让脸显出某种同质化的空洞感

里面若浮现一张荒谬的脸

那应该是诗人的

这让我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也不是真无所事事

要占座位,把自己摁进手机屏幕

发出吓坏这个时代的声音

我一度充满警惕

把所有人视为想象中的敌人

直到我筋疲力尽地发现

唯一的敌人,是脆弱的自己

和自己的脆弱。我必须

把自己控制起来,解放他们

 

要说车厢里全是无关的人

也未必。我们可能一起

排过队,看过同一场电影

睡过同一个人,甚至

在某只股票上有过直接交易

准确的说法是,车厢里

所有人,都不是无关的人

把脸故意转向别处

若无其事捏着男友裤裆的

清纯女孩,让我也有了反应

谁说他们,只是一对

需要相互治疗的特殊病人

要提醒那蓝色的制服女人吗

她在练习把微笑作为奖品

发给想象中的冷漠客户

如果她会腹语,爱唠叨心里话

会不会在每个微笑下面

配送一句牢骚,比如草泥马

所以,有一个翘起的臀部

挡在正前方是幸运的

它被一根钢管挤压得有点变形

我用手机调出一支舞曲

想激励它,绕着钢管扭动扭动

 

但已经到站了。拜拜

美丽的臀部应该

先拜拜我那位痛经的同事

她怀揣一条东非大裂谷

承受着伦盖伊火山的爆发

和塞伦盖蒂大草原

上百万匹角马的奔突踩踏

脸色苍白,但始终安静地坐着

不想引起任何人关切

表现得像一位传说中的伟大女性

还要拜拜没来得及提到的

死死盯着窗户的老头

他可能发现,地铁窗户

证明了窗户本身才是风景

也可能被窗外一茬一茬

飞扑过来的黑暗蛊惑

在加速肉体和思想的纤维化

我到了那个年纪会怎样呢

这个急着跨出车厢的

松松垮垮的中年人

多像蚯蚓拉出的一团湿泥

地铁司机呢?也拜拜一下吧

那从没见过的神秘人

希望他,不要因为长时间

被放在潮湿昏暗的地方

长出散发着烂红薯气味的脸

不要为适应在地下管状空间穿行

真的进化出一个蚯蚓的头

在停电的时候

拖着恐慌的人群继续前行

 

 

 

 

替身

 

我一起床就对着镜子

把脸憋红,安到黑色西服上

左看右看,直到它

像浮在夜空里的热气球

镜子你给我闭嘴

不要再建议我在肚子上

塞进一个抱枕

那样说起话来虽有铿锵感

但今天要花一整天视察洪水

我不能行动缓慢

显得比别人更讨厌这个城市

 

在决堤口搬第二个沙袋时

真想腾空那个蛇皮袋

塞住女记者的嘴

那么激动干嘛

这坚固的城市已经淹不死人

最多淹到她高耸的胸部

有人不是在银行门口

齐腰深的水里

捡到了整扎的百元钞票吗

 

好吧我对被水泡过的市民

说抱歉,水不是我放出来的

我不会让它一直上涨

那些摄像机没必要

分析我手势的弧线和力度

是否含有灾难性后果

我只能控制自己不打响屁

不露出灾难性的微笑

 

最好有人把洪水喊来

我办公室问问话

如果他愤怒的嗓门

把我气晕了

请在居民的怨气炸毁楼房之前

通知地下车库的鱼

从抽水泵的管道里逃生

 

 

 

精神病院

 

 

丈夫在建筑工地死去不久

邹碧容就爱上了其他男人

看见陌生男人就跑过去

牵他的手,说,我们做爱吧

给她看病的都是女医生

她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

病情也没见好转

医生说她烦躁的时候

就会喊叫——

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我想做爱

她今天情绪不好

我只能隔着玻璃看她

用樟树上几只临时造访的麻雀

接受她的倾述和痴笑

精神病院的对面

是天心钢材大市场

那些螺纹钢、槽钢、角钢、工字钢

以及各种管材、板材

一直忙碌着,发出尖锐的呼啸

正好被我和她的中枢神经系统

凌乱地收纳

 

 

 

一份诗会发言

 

 

我接过话筒时,几只野生猕猴

正好从窗外探头,有的呲牙,有的

在跳,不满意,再跳,以逗诗人哄笑

我小时候也爱跳,也光脚跳

不高的田埂,不宽的沟坎,都跳

跳房子,跳绳,输了,再跳

现在不跳了,按标准或神气的步伐走

皮鞋和路面太硬,跳起来脚痛

在坐的,若有足弓没进化好的

扁平足,会比我更痛。除了痛

跳还会漏气。身体是一个口子扎不紧的

气球。若不是担心绳结松动,有人

用针扎,真想跳上桌子,主席台

边跳边说,或什么也不说,跳几下就好

累了就跳上吊灯,荡一会儿秋千

不能输给外面的猕猴太多

我们坐飞机、高铁,来到神农山

传说中的大自然,确实了不起

能把动物园的角色反过来

让猕猴在外面观看笼子里的人

你们说的北宋山水画,是很和谐

那时人比猕猴多不了几个

分散在真正的自然中,谁也不围观谁

要在十三亿人的工业社会

修复当代诗歌与自然的关系

得先把诗人从城市驱离,反正他们

在那里生活窘迫,魂不守舍

体内越来越冷,也阻止不了地球继续变热

 

 

 

一只猫带来的周末

 

 

一只猫,惊动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

瓦,掉下屋檐砸死一只老鼠

碰翻了数百里外床头柜上的台灯

 

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只猫

你说如果梦是另外一个你

在平行宇宙发的脑电波呢

我没反驳你,因为突然记起

曾在梦里取代梁朝伟

和汤唯有过几次真实的床戏

 

我们决定尽快离开事发地

我被满腹心事撑着,一路打嗝

你转换话题,说曾被母亲发现

偷看她私藏的毛片

而我,高中时被同床的哥们从后面

坚硬地顶着,只好继续装睡

 

后来,从后面顶着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数十年来一直较劲的词是

事业、未来、女人

最近听到我常说的词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那只可疑的猫,让我感觉到

刀子依然埋在暗处

我必须一早来到三十公里之外

将情报交给一个秘密收集着

泥泞、杂草、虫鱼的地方

能将坚硬的城市啃得稀烂的地方

 

稀烂的地方也人潮汹涌

我排队取到一张有数字密码的小票

保安说这些突然涌入的人

来自另外的世界

用高跟鞋和长筒袜对付泥泞

用纸质的大鸟欺骗伤心的小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饰,体内的

惊魂未定,正从深陷的眼窝

发出哑光。多数人的心情

和身体一样沉重,用嘴把脸撑开

像橘子挂在树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认为毫无表情

 

好在有人准备了清澈的水塘

收纳浑浊的云层,准备了一阵风

和多嘴的樟树叶细致交谈

让你安静下来才比较简单

你不停晃动着笑脸

像草丛中晃动着的那株无名小花

 

我暗自庆祝,看见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丛下的一小片湿地

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

 

废墟

 

 

为结束和一个虚构的人争论

我下楼,走进黑暗中

发现一片废墟

像地毯,在脚下一路铺开

随着电梯上楼

替换了客厅和卧室的地毯

今早在锅沿敲破蛋壳时

不由下意识地检查了

胯下的蛋蛋是否完好

早餐后,不再理会股票的死活

下楼去调查废墟来历

万国城的房子和道路都是新的

十余辆黑色婚车排成一字

去接一个白色的新人

旁观者喜气洋洋

谈论一场世界杯赛事的裁判

吹掉了所有无意义的进球

围墙东侧,是一个衰败的村庄

墙上写满“拆”字

民宅改成的按摩店生意还红火

一群人在樟树下搓麻将

一群荒草热情地随我四处走动

带我来到万国城围墙根

围墙是新的,也被写了“拆”字

我发现,这并非恶作剧

围墙的设立,也是为了倒塌

当围墙终于倒塌

围墙东侧的人,将在我的位置

探过身子,被西侧的荒草接待

在废墟里寻找我的踪迹

但除了一些二十一世纪初叶的避孕套橡胶

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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