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四期
栏目主持:杨小滨 田庄
主编:   执行主编:
高梁,河北秦皇岛人。诗作散见《诗刊》、《人民文学》、《诗选刊》等。曾获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首届文艺贡献奖、华文青年诗人提名奖、突围诗歌奖等奖项。
高梁的诗
 

 

死去的树木

 

 

一排排树木死去,在夏天

它们还占据着土地。这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依然承受着阳光   雨露  再也不能吸收

这不是死去的树木示威。而是栽下树木的人

 

鞭挞自己。记住这耻辱:知道它们死去

却不知道它们因何而死。这被动的死

 

 

多么屈辱。不入殓,不安葬,不准备归宿

每时每刻的示众。在死亡之后   一死再死

 

死之后的死。它们又经历

断裂  腐朽    风化    糟烂   被挫骨扬灰

 

我想起一个人也有这样的经历

埋下   被扒出  火化  再埋下  被平坟

 

死得不能再死

 

土路

 

这条路通向山丘、耕地、果园和山谷

谁踩出了这条路,没有人说得清

 

我们走的心安理得   从春天到秋天

我遇到的人,有三个

 

一对年老的夫妻,一个鳏夫。遇见的次数

没超过三次。陌生人,一个都没见过

 

这真好,不用频繁的打招呼。不用虚与委蛇

我走过柏油路  铁路  高速公路

 

我又把自己运了回来。我爱这缓慢的生活

爱这无用的思考:为什么梨树下有蚂蚁窝

 

栗子树下却没有。想给这条路起个名字

想一想   名字也没人用得上   只能摇摇头

 

算了。闭着眼睛,这条路就能

完整的呈现   路上有几粒石子都清楚

 

哪里有点儿坡度  在我迷糊、走神的功夫

也许会冲下山谷  农闲的时候

 

我打算削平它。在宽阔的地方

栽上树木   最好木质坚硬,有着漫长的寿命

 

让人认为,接近了永恒。我把这条路

当成了我的。我在慢慢走向黄昏

 

我听到鸟鸣  仿佛寂寞淤积后,再也抑制不住

有点嘶哑   有点沧桑   有点声嘶力竭

 

我的愉悦数不胜数    花生拱出地面

樱桃慢慢变红   露水在青草上缓缓滚动

 

我可以唱,可以跳,可以做些粗野的事情

可以喊,可以叫,可以大笑  也可以嚎哭

 

饱经风霜后,听从内心的指引

仿佛走在永恒的路上,仿佛在轮回

 

 

井水一直在澄清自己

 

通往水井的路被荒草盖住   

被暴雨冲出道道沟壑

 

熟悉的道路,如今需要探寻

暴雨携来的泥沙与井中泛起的沉渣

搅在一起  井水在一遍遍

清洗它们  我逐渐获得平静

 

我只想看一眼老井

却沉入了自己的内心  这一次

乡村的寂静   不再让人感到窒息

井中的泉水在宁静中翻涌

 

泥沙沉底  草屑顺着井沿的豁口转出

井水一直再澄清自己

人生中没有了生的焦虑

井水中没有了雨水的味道

 

通向水井的道路荒废了

早晚会消失  在那里

水兀自清澈    

青草兀自茂盛

 

 

 

又下雨了。雨中撒欢的孩子

已经模糊了  和我一起偷桃的少女

不知道去了哪儿  

那时候她的乳房还没有长好   

 

雨洗去了桃毛   一场场暴雨

让我感觉身体中进了水    

雨在敲打遮雨棚  

我学会了不再糟蹋自己

我到了这样的年纪:

把花圈当作花环   把雨还原成雨

 

荒草中醒来

 

 

早晨鲜嫩的青草还没到中午

就蔫了。宁静变成了寂静

知了的叫声在退后  山川在消隐

节节高红色的花瓣挡不住我的眼帘

沉沉的下垂 

 

我蜷缩在荒草中

不甘心的睡去  不可阻挡的睡去

幸好我独处,引不起蝴蝶效应

 

每次这样的死睡  都让我怀疑

也许再也不会醒来。每次醒来都觉得

跨时空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今夕何年

 

在荒草中醒来,精神依然萎靡

落日在荒草中衰老   青核桃在荒草中

四分五裂  大地弥漫着清新和腐朽

混杂的味道

 

玉米

 

父亲说:打垄以后,把地里的潮气晒干

再播种。我看到这地,就像一张脸,失去水分

 

种与种的间距,有大概的尺度

当然肯定有把眼睛练成卡尺的人

 

我播下的种子都是绝户。没有一粒

长成种子。玉米苗都一样,像婴儿的小脚丫

 

父亲没想到连日无雨。半个月,这地没有动静

像怀了死胎。我急得想浇水抗旱。父亲老神在在:

 

浇水以后土地就会板结。玉米往上拱,就要顶裂

土地结成的盖子。每天我都前去察看

 

坐水的玉米长到了膝盖,干种的玉米地

在绿色的秧苗中间,如同遗落的飞毯

 

我把这一棵棵玉米都看作我的孩子

它们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到肩膀那么高

 

它们结不出成熟的果实。我惊于可以预见的

饥馑的未来。父亲让我等待来年

 

这飞毯让我,哪儿都去不了

万物都有自己的时间

 

 

如果土壤透明该多好

 

如果土壤透明该多好

我就可以看到一粒花生的生长

我就可以了解,它什么时候需要水

什么时候需要肥   也许我能看懂它的语言

让它长出更多的角   

房子更坚固

果实更成熟   

 

每一个物种都足以让人研究一生

我也许能做到这一步:无视泥土 和外壳

这双重的牢狱    

 

这一天我沉得太深

熟悉的人喊我,我忘了他的姓名

仿佛把我从另外的世界拉回来

面对这个世界,不知道说些什么

 

消逝

 

有些场景不再重现。我的父亲不再背着柴禾回来

我的哥哥不再挥舞着斧头劈柴。我的母亲不再抱着柴禾  

 

在灶塘烧火做饭 我再也没有吃过草木灰中烤熟的

花生  白薯和土豆   当然还有外祖母

 

裹上泥巴的家雀。偶尔还会想起灶火映红的脸庞

让我忍不住求婚。历史性的时刻总是悄然到来

 

再也看不到抱薪的女人。让我忘记她们

心中的火焰。那明媚的、娇艳的、轻轻跳荡的

 

火焰。温暖的、热烈的火焰。我手指冰冷

触摸不到人心。我故乡的一根根烟囱

 

还保留在建筑中。烟道里藏着无尽的空虚

家里再也闻不到烟火的气息

 

一位抱薪的女人,在昨晚的大雨中走掉

还有抱薪的女人,要走掉

 

我需要火焰的安慰。烧掉我的

潮湿  阴冷 一座座坟

 

花瓣上浮动的光影

 

开满鲜花的果园,死去的树木

就像死者,站在活人中间

花朵并没有受到惊吓   在活着的树枝中

混着死去的树枝   死亡也是这树的一部分

 

死亡影响不到一朵花。它开得娇嫩

拥有婴儿的肌肤   在阳光的照耀下

接近透明   这美精致、完美   仿佛经过

科学的设计   每个花瓣都指向

宇宙的秘密   风吹着花瓣   它们的晃动

像一场舞蹈   没有花瓣被吹落

也许是脐带,把它们抓牢

 

如果我细心,我就能看到阳光

在花瓣上浮动    在花瓣的滑梯上

打滑  花瓣和花瓣因为树枝的高低

带来明暗的变化  如同阳光下的

林间空地  因斑驳而美   

 

一只蜜蜂带来一朵花的颤动

如果把它们放大,我们就能看到动荡的

光与影  阳光的拥抱和抽离

 

阳光照耀着生,也照耀着死

在生与死的果园,我对死亡还是一无所知   

                   

过杨树桥

 

杨树林里很多杨树被风吹断

我在这里要做的事已经做完 

犹豫着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艰难的走下去

前行的话,也许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总想节省

虽然它可能,还会被浪费

 

我知道一直走,就能走到要去的路上

杨树林感觉没有尽头  在绝望中发誓

再也不能把自己置于陌生之地

在患得患失中,我看到一棵杨树

横亘在河流上  

 

枝桠上的绿叶在风中摇曳

树身比大腿粗  树梢比胳膊细

我相信凭着杨树,可以走到对岸去

 

在圆圆的木头上走了几步

似乎掌握了平衡求

我可以随着树木起伏,在树身上扎根

可是看着黑乎乎的河水

还是生出紧张和担心

 

唉,那天我还是掉到了河里

回想起来,我认为:

一,不要无谓开辟新的道路

二,自己要充分相信自己

 

 

饮酒

 

母亲每餐都想让我喝点酒  她想看到

我与父亲喝酒的场面  这是她头脑中 

 

家庭和睦的象征  我记得第一次是在婚后

我迟疑、拘束,喝了三两,就感觉头晕。后来

 

我和父亲一人喝过一瓶。父亲的威严丧失

但获得了尊重。很多事情,开始站在男人的角度

 

理解他。不再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母亲一边

让我表态的时候,就插科打诨。我喝酒

 

没瘾。不像老父亲,一天三顿。我喝多

主要是和诗人朋友。我和父亲喝多的一次

 

完全放下心中的块垒。他这一生历经苦

难活得乐观。78岁还在扭秧歌。给了我民主

 

一切人生大事,都由我自主决定。我这一生

活得自在,随意。带着一些野性。多半生

 

没有考虑过世俗所谓的成功。那次是秋天

我躺在水库边上。母亲找到了我。如今

 

她已经走不动路。做不了饭。她叫醒我

我说我睡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床。如果

 

母亲不记下,我不会知道我说过

如此美妙的诗句。我现在说出的话

 

十句有八句,母亲听不清。她不再像祥林嫂

诉说她的屈辱、苦难。她眼里有着浓浓的不舍

 

 

但她并不挽留。她谈起死去的亲人,如拉家常

对我们来说,每个名字,都成为禁忌                      

                   

这时候我们喝着酒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们都有不甘  都保持着死神来临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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