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刮器
挡风玻璃上的溪流
淹没了世界,雨刮器开合着
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在黑暗无边的原野上或山林里
氙气大灯劈出道路,又被暴雨覆盖
雨声浩大,它多么微小
不能拨开黑暗犹如一只蜜蜂
不能进入透明:它在窗玻璃上嗡鸣
因而听起来更像哀恸
可它如此强力的节奏,甚于
西绪福斯的循环,从反复的遮蔽中
顽强拨出一片片视野
遗址
麻醉的下午,术后花瓣
无风也战栗
鼻腔,已是腺样体的遗址
带来少女睡眠的静美
花香的遗址。四月风吹拂
一如站在温暖如春的夜店入口
袒胸露乳的姑娘们
欢迎目光的劫掠
遭到遗弃的爱的旧址
当战栗成为追忆
你再也无法描述那些月明夜
水杉的宁静,池水的闪光
如圆明园的断石之上唯余星空
岁月
娇小,玲珑,短发更衬出
眉目之间的清秀
三十年前一个夜晚
我远道而来敲响她的门
门半开,露出略带惊讶的脸
语气犹疑,目光躲闪
不邀请也不拒绝
让来访者的进退失据
今天她缺省的门牙
像一幅变旧的画露出一个洞
我推门而入,房间里
所有摆设一览无余
不再有心的踌躇、时光的停留
透支
他接完电话,举杯和大家告别
所有的酒杯一齐起立
悬于半空。倒空
摇晃着走了,他又回来
反复的告别。再斟满
他透支了众多杯子的空白
杯子减少了回应
笑声越到背后越大声
当最后的告别来临:杯盘冷清
令人窒息的炉火
几个月前,正是春上
我坐在隔壁的操场
政委坐我旁边,一排
武警战士依次向我敬酒
他们的军装、姿势
仰脖子一饮而尽的豪气
如出一辙,无法区分
彼时,在罗城看守所
从监舍前往询问室的路上
我也无法认出高高的
岗楼上,那个吼叫的战士
他让我双手放在头上
蹲下,喊报告。我
身体弯曲,声音发不大
他说再喊。我拼尽力
喊出第三声。眉毛上
忽然窜着火苗。不是怒火
真的。我深知身在炉中
已是火焰易食之原料
而是我发现了这个炉子中
一只哑光的酒尊转眼
熔铸成雪亮的钢枪
炉火扑面,令人窒息
旁注之诗
1993年,在桂林英山少管所
接见室里一位母亲,隔着
一层玻璃,看见了她的
半年不见的孩子:背驮着
赤裸的上身,满是污水的涂鸦
整个人瘦得没有了人形——
他刚从禁闭半月的猪笼出来
正在洗澡,听到了母亲到来的消息
这个女人嚎啕大哭,说不出话
话筒在耳边不停地抖动
她不知道猪笼的存在:一个长
不足两米,直径约一米的钢筋
圆柱体,为坟墓丰富了形式
她不知道那一刻眼前的一幕
破解了一首伟大的诗的密码——
《有关无名士兵的诗歌》①,那些
队列中的低语所述,可能不是1892年
“关于坟墓如何训练驼背”
也不是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
因为战壕是敞开的,朝向星空……
注①曼德尔施塔姆作品,诗人哀悼集中营囚犯的一首挽歌,迫于当时恶劣的时局,诗人将诗中情境置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详见《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杨子译。
痕迹
妇保院的出租屋
墙面满是女儿的涂鸦
房子退了。她再也无法欣赏
这些童年时代的作品
当我听到里屋的黑暗中
不断传来奶奶的呻吟
指甲,刻进了松软的门框
那些声音和刻痕,随着拆除的老屋而去
在罗城看守所,一天晚上
一个嫌犯在另一个的肚脐眼上画着
不一会儿,栩栩如生的女阴呈现
他们的笑声淫秽而空洞
没有气息的痕迹,无异于僵尸
马王堆汉墓的辛追夫人
在留存的梳妆盒、蚕衣和餐具中活起来
消失的檐廊依稀传来陪葬侍女的哭泣
麻雀
从气窗的铁栅栏之间
一只麻雀飞进监舍
它的啾啾声掠过心头
像一阵风吹过草尖
我想起它在天空的仓皇
和尖叫——那是在革命年代
伴随着阵阵竹竿的甩动声
它在晒谷坪偷食,在勺子塘
土砖青瓦的院落之间
仿佛在戏弄门口那个吼叫的
老人,像顽皮的孩子
而冬天,在梁上的红薯藤里瞌睡
它突然遭遇一道电光……
彼时在罗城,看守所下午的
无聊时光,它的到来
像一粒明矾落入喧闹的水池
所有人,包括我,望着
它飞出去,羽毛披着天光,耀眼一闪
挖掘机
一台挖掘机开进
第二棉纺厂的围墙区域
履带发出嗞嗞的声音
当初它被人群愤怒的喧哗淹没
现在四周一片寂静
它在持续,布满整个时代的时空
它长着长长的舌头比挖斗上的牙齿更锐利
无物能阻挡,梁柱崩坏,灰尘腾空
一个抵抗者只剩人形①
嗞嗞,像鱼在铁板上冒泡或撕开伤口的纱布
嗞嗞,像引信燃烧②一个燃烧的人从屋顶滚落
它碾碎了早晨的玲珑、生活的静谧
以及麻石巷的历史光泽
我们时代的挖掘机早上挖中午挖晚上挖
他坐在咖啡厅挂着长落地窗帘的背后品味卡布奇诺
他不是来自德国的死亡大师不在空中挖掘坟墓
他是来自中国的建筑大师在空中建筑梦想大厦
履带下突然蹦出一粒石子击中了谁
谁就下地狱以嘶哑的嗞嗞言说烂掉的履带
住进大厦的人们只梦见杠杆沉重像十字架
梦里没有金色头发的玛格丽特灰色头发的苏拉米斯③
他是来自中国的力学大师以杠杆撬起梦想大厦然后去杠杆
他躺在1号会所的大床上有金色头发的玛格丽特灰色头发的苏拉米斯
我们时代的挖掘机早上挖中午挖晚上挖挖挖泡沫池子
泡沫的嘶嘶声犹如履带的嗞嗞声或所有事物的碎裂声
注①据新闻报道,广西桂林地区一人阻挡拆迁被挖掘机碾过,只剩人形。
②据新闻报道湖南株洲地区一农民为阻止拆迁在屋顶自焚,滚下像一团火球。
③引自保罗·策兰名作《死亡赋格》,王家新、芮虎译。
枫叶的脚注
他死了。两个女人的诉讼
好几场债务官司
卷帘门上的法院封条
覆盖了他的生平
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
西装雪白,戴着墨镜
乐于接受大家称他“港商”
他坐在龙江河榕树的阴影中
白马广场的小巷。按摩店
他花钱连续买钟,钟情于16号
那个来自天峨的小妹不得不
时时甩着发软的手指
他以前拉板车,在邵东工业品市场
当气喘吁吁拉到某家店铺门口
满车货物卸下,他站着擦汗
额头越来越光亮
以小学五年级的文化,他跨进
开发商的门槛,但他的工地
不在工地,而在股东的窃窃私语
和小姐的揉搓声之间
在湘阴,“藠头节”失算
他坐在茶馆策划内部查账行动
他站在会议室拍桌子
挥舞着莫须有的小辫
并不成功。转而在缝隙腾挪
如一架马车在窄巷掉头
总是在马消失不久
露出了马脚,车辙的积水
马车闪闪的轮辐之前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无力
他给世界的想象空间
越来越小:“门敞开着房子漆黑”①
门前的红枫瑟瑟摇曳
叶脉枯干,布满斑点或虫洞
斑点,让枫叶红得真实
虫洞密密如网眼,凉意透彻
注①引自谢默斯·希尼《人之链》103页,王敖译。
拍卖记
1
竞价如常。如上台阶
大家交替攀登
拍卖师举着发亮的槌子
大厅人头攒动,一片窃窃私语
她突然起跳,跃上高高的台阶
惊呼。短暂的寂静
之后是拍卖槌咚的一声
她瞬间成了明星
电视镜头凑近
合伙人簇拥。笑容和掌声
鲜花和邀请,淹没了台阶
而她夺路而去。仿佛拼力跃到高处
看见下面的深谷,那掠过头顶的
惊恐和眩晕,还没有消去
2
晃过神来她脸上的神情
起了变化,仿佛凭空有了个
巨大的磁场
一片铁屑的刷刷声
走出酒店大门
一辆黑色林肯房车
向她停靠,脚踏板自动伸出
与人行道齐平,车门上空
一只手如伞呵护
银行经理请她喝茶
向她递上绿茶瓜子和精致赞美
出门时坚持送到电梯口
站定,微笑着
刷刷一如点钞机般运转
她从她出离,行迹飘忽不定
仿佛有了额外的、巨大的子宫
3
一块十字街口的地
迎着两面饱满的人气和车流
一排银杏树心形叶子葱茏
空中电缆微微下坠
包子铺老板在蒸汽中探出微笑
三楼阳台一个女人含着牙刷
目送背着书包的孩子消失在街角
谁也不知道早晨的宁静
会被一头怪兽打破:它的巨爪
和吼声。梁柱吱吱作响
而她打量着它,像打量一头
怀着一肚子牛犊的母牛
然后想象那生产的时刻
一头,两头,三头……
小神曲
一
傍晚时分,我们从牛马司①
返回廉桥,母亲和我
坐在板车上,下坡的时候
父亲双手搭在两个车把手上
双脚几乎飞起来——下坡
来时的上坡:一步一步
车轮走着“之”字前行,吱吱作响
汗珠不断线,洒一路。但此刻风
仿佛能把那释放了重负的马车吹起来
我们湿透的衣服吹干了,忘记了中途
在甘棠角六爹家吃饭、糙米粥和腌菜的难咽
路过联合学校的桔园,过去一个流氓犯
枪毙的地方,我也不害怕
这地狱般的生活没有让我感觉痛苦
一颗心应合着星星的节奏和草虫的弹唱
那脱下来的衣服上的盐,如岩画,如此珍贵
二
清水江和红河流域之间②
三百公里的路程密布着我的车辙
在小山峡附近一个度假山庄
我端起酒杯敬满座的客人
他们是路还是阻碍,处决于我喝酒的诚意
夜色浓重。酒劲上来。我把车开进沟里
不知道如何在意识朦胧中,又倒了出来
前方道路一路滔滔。我从来没有想过
一个我酒桌上的常客消失之后
会绕到身后猛的一推:当啷一声
罗城看守所的铁门,犹如炼狱之门
有一天夜晚我们在风场看月全食
天上烤黄的大饼被一点点吞吃
大地一片黑暗,铁丝网映着灯光
城市的天台上的人们或许在欢呼
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三
月为邻。月湖公园浓荫中
一个小小的餐馆,适合雅集
一个薄阴而寒冷的天气
包厢里无烟木炭在火盆里燃烧
诗人们的脚一齐伸过去,温暖而舒畅
河南罗羽,四川孙文波,还有来自大洋彼岸
波斯顿的顾爱玲③,没有人从酒桌消失
出现在身后。心袒露在语言里
罗羽说故乡在酒中,我说故乡就在诗里
一把伞让我们靠得更近。细雨中
小鸟在光秃秃的树上完成“飞鸟集”④
我们在马路边告别,又相遇于诗之咸
闲散的日子我走上浏阳河大堤
东二环和万家丽高架之间的河湾
一棵孤立大树像鸟雀的教堂
小鸟的啼鸣,如同唱着赞美诗
注①牛马司、廉桥,以及下文的甘棠角,均为湖南邵东治下地名。
②清水江流经贵州黔东南地区,红河为桂西北河池地区一条主要河流,两地区毗邻。
③罗羽、孙文波均为当代诗人,顾爱玲为美国诗人,曾作为北京大学访问学者来到中国。
④印度诗人泰戈尔著有诗集《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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