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诗

在期待中

从伤口上滴落化脓的时间，

我们将固化，成为正长石。

有人从瞭望台上喊话，

说他要来，不可失去信心，

不可试探，更不可打听他的姓名，

捂住伤口，咬紧嘴唇，别出声。

有人将天文望远镜比作

一只警觉的、巨大的蜘蛛，

转动它的眼睛，为盲目的飞虫

设下陷阱，并警告我们：

别把生命浪费于仰望星空，

什么也别做，把灯关掉，

睡觉，保持正确的姿势。

当你醒来，那人会站在你的床前。

一个地名，我们从未听说的地名，

比北极星更远。你已置身其上。

东欧诗人

带着好奇，我凝视这些东欧诗人的脸，

钙质在他们的骨骼里闪闪发光。

他们在咖啡馆见面，像秘密接头，

在公寓里写诗，像在荷包蛋上撒盐。

酷爱旅行，但护照总是过期。

谈论树叶不被允许，就捡起小圆石，

摸它，揉搓它，直到掌心发烫。

真理已经死亡，但寓言仍不时地

借麻雀小小的咽喉透露给早晨。

墓园是可获公开的地址，

在那里读信最安全，而信

是流亡者用隐形墨水写的。

太多的记忆，但风将把它们储存在荒野，

太多的冬天，太阳只会让影子瑟瑟响。

只有去地狱旅行无需签证，

他们中有些已经先行并发回了电报：

“这里没有酷刑，伙食也很好，

一座向下的塔，且已安装了电梯，

与但丁的见闻完全不同。”

赫伯特在地下室里画好了旅行图，

并给每个风景点插上小旗。

扛着玻璃十字架的毕林斯基走在前面，

波帕肩头上站着那只爱朗诵的黑鸟，

高个的索雷斯库，缩在蜗牛壳里，

赫鲁伯从国际免疫大会上匆匆赶来，

与艺术家们会合在最底层。

现在他们找到了幸福，不再需要反讽，

可敬的东欧诗人，谢谢你们

把这项专利让渡给了我们。

鲁迅还活着

鲁迅还活着。

黄昏临近，

他枯坐着面对悲哀的落日。

租界的一扇窗收容他，

无人不晓的侧影

如刻刀，深深地切割进夜晚。

他眉头深锁，咳嗽，

在雾霾的硝烟里气急败坏，

骂人骂得更凶了。

到处，到处都是犬儒。

先生，你听见的怪鸟

也出现在我的夜里，

如今我终于理解了你病态的愤怒。

闰土、阿Q和祥林嫂们

还是老样子，麻木于命运。

看客们袖着手，

只是更加兴高采烈了。

鲁迅还活着，

以不情愿的方式。

今日无诗

灵感抛下了我。绵绵不绝的

雨雪天气之后，

彩虹并未出现。

风，犹如鬼哭，盖住了音乐，

我渴望的最高和弦在上行音阶上跌落。

车与人碾过满地的玉兰花瓣，

上面的淤血在变暗，发臭。

我读新到的诗歌杂志，

同代人越来越令我迷惑。

他们的智慧哪里去了？

厌烦和对峙的勇气哪里去了？

语言在发臭，我感到恶心

和无助，不理解哪怕是一行诗。

而诗神抛下了我，正如

盲目与莽撞被道路抛下了。

今天，又一个登山者冻死在苍山高处，

我不知如何去哀悼。

假如我推开桌子，看见的

依然是积雪上的落日

与悲怆。

2017/2/27

通往冶山的路

——给张文质

鼓山熏着炙热的海风，

旗山隐逸不出，

榕树遮蔽着屏山和一些显要建筑，

而于山和乌山镇在塔下，

备受蝉鸣和游人的折磨。

唯有冶山，低低悬在城市上空，

像一架废弃的断头台，

选择了遗忘。

我们朝它走去又折返，

每一条街道都将我们领向一堵墙。

影子仿佛背谬的真理

给双脚打上了死结。

那想象的断头台的箴言如此惊悚：

死路一条，直到善恶不再颠倒。

只有偶然所见提醒着我们，

有什么比退回原地透一口气

更荒唐，更畅快的事？

一个刚洗过澡的女人，

将脏水泼到门外。一对祖孙

谈论着末日。而城里的每一座山

都离我们而去，叹息

像打出的一个水漂，

瞬间就是黑夜。

2017/2/28

读卡夫卡

他们就用这种方式袭击

他们击碎花盆

声音清脆犹如来自

我们的脊椎

根，梦游一般裸露了

他们用烟头烫路牌广告

把你的帽子戴在稻草人头上

他们转动稻草人的假眼珠

让你看里面的世界

他们来，哼着小曲儿

像夜访的不速之客

给自己斟上酒，盯着你的卧室

也给你斟一杯

自酿的苦酒

他们掀书如掀器官

贴着它嗅，如嗅罂粟与性

他们宣布一个字有罪

那个字当场暴毙

他们把你塞进车里

一颗又聋又哑的星路过

快如倒车镜中

一个飞逝的光点

截 句

1.对位法

雨中黄水仙，红墙下的低音部。

喷薄的双虹，日子的最高和弦。

2.不语日

今天我们不说话，我们哼

一支无词的歌，因为词已被夺走。

我们哼，我们哼，像蚊子。

3.沩仰宗

谁是镜子的主人？沩山问，

当仰山送给沩山一面镜子。

无人回答，月亮飘过灵塔。

4.读《金狮子章》

在女皇眼中，狮子多到无限。

她不知道，所有的狮子

都统摄于唯一的黄金。

5.还不到最后，还不是结局

乌鸦那黑色的雪

落下来，

夜更黑了。

6.怀 人

薄薄的月色，

一封航空信，

塞进了门缝。

7.荡山感通寺

山水灵药曾经飘香，

在一只隐遁的砵里。

8.洗 澡

从林子里带回的野兽的气味、

青苔的气味，混合于

你身上香皂的气味。

9.厂区外

这条流向沼泽地的河，

在毒太阳的黑胶片上闪亮。

冥界的河。

10.黎 明

火绒草呵护着无眠，

钻孔机在耳朵里挖掘寂静，

痛翻了个身，鸡鸣不已。

11.祭从兄文禄

载鬼一车的夜行，山川如故。

骨髓激荡如海，面无惭色，

万里之外我听见了你的牺牲。

12.一日将尽

猫占据了我的位置，

趴在键盘上胡写一首藏头诗，

鼠标在一旁观望着，不吱一声。

13.青海随想

自从诗人昌耀离我们而去，

再也没有人从卡日曲那

秘密的泉眼中照见过自己。

14.变暗的滑雪场

山地自行车队像史前人类

绕着石壁艰难地挺进。

上面，山慈菇的叶子沙沙响。

15.天鹅之眼

雨后，河边的小教堂，

像一只刚洗过澡的白天鹅。

塔楼钟表的彩绘圆盘：

天鹅之眼。

16.现场

真相得意地拍着哑巴的肩膀：

说吧，说出你所看见的。

17.途中的渴

哈德逊河上的落日，

旅人眼中的冰淇凌。

18.仿箴言

死亡宽恕了生者，

上帝宽恕了死亡。

19.烧给孤魂野鬼

祭鬼的余烬中火焰闪烁。

孩子，别去踩踏，

小心它夜里割你的舌头。

20.总有人走在最后

在难民的队列里他走在最后，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踵，

以免踩到前面倒下的身体。

21.银匠铺

一只蝴蝶落在铁砧上，

正当淬火的银针扎进水的皮肤。

22.夏 夜

一场闪电派来的雨

潜入我的梦中，

某支神秘的军队在过境。

23.草 原

饥饿寻找着一匹狼，

它四处转悠，朝着月亮哀吼，

一朵藏红花亲吻了它

窄窄的额骨。

24.雪

好雪非雪，

好雪不落别处。

25.丐帮节

狗酣睡在打狗棍旁，

太阳赦免了贫穷与慵懒。

26.入 秋

秋天的大地安静了下来，

听，蟋蟀在罐子里喝水。

27.登山夜归

夜气湿空山，繁枝没归鸟。

萤火虫小小的灯笼

摇曳在林中路。

28.在狄金森故居

一个多世纪之后，

艾米莉·狄金森的信封诗

依旧保持着飞行的姿势。

29.别 睡

大眼圆睁，

每一夜都是守灵夜。

30.自由落体

一切下面的都来自上面，包括撒旦。

2016/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