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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后即焚
1 1975年。那么多人 丧失了为人资格 排队等死。黑色的树 在北方结满了瘿瘤 国家如虫，虫如国家。 我独自在南方出生 认识诸天的寒意 白衣裹刀者 立於母亲床畔，如金刚 细看是霜花。 又是生者与死者 抢夺医生的一年。 又是病牛噬掉埃及的一年。 匆匆赶回的父亲 长得像火神，吓了干部们一跳。 外祖父矗立在荒山顶上 襟袋插着横七竖八的主义 他一身由瘦金体组成 他四十五岁又临大惑 乱蚁和南方一样。 1985年。叛徒们 正意气风发，江山滚圆。 我在扮演的是 我刚刚死去的爷爷 在香港不归，却裹足在本乡。 2 年过了，剥开柚皮 是我浑沌在其中 把愤怒忍酿成了苦蜜。 这些牙齿继承了童年的饿 反噬着少年。 河过了，我还是那匹小马 腹部濡湿似血 当一代人云集 喊出的口号都是恭喜发财 长颈鹿冒死翻筋斗。 夜陡峭地高，并不漫长 老石油中死去的小飞将 仍嘤嘤着故事的好。 它的口器擅长亲吻 而不是祭文。 奇怪，我也总是记得山荫道 遇雨的一夜 那个走失的人肯定是我 肯定不是雨滴本身 雨滴粉碎的翼尖。 写下一句，意味着丧失 无限句。诗是酣战丶大戮 不存在的猫闻声而动 我的脑髓滋养 我的悲伤供奉。 3 2045年。光在耗损 但暗也必然亏空 菩萨机器的运转尚未缺油 一个妓女肩负万吨 南无阿弥陀佛。 爱国主义准确到 每一片落叶 但不排除一张白纸 黑洞了宇宙 一个符码，咬开七光年缺口。 我旧邦的酒太甜 新世界又下火焰 独木桥上有度母 万倾林中屠宰着麒麟 用马来语或者拟音呻吟。 2035年。黄金开始 粪土不如，地产商在寻找针眼 激流中仅仅复活了屈原 一块结舌的利石 呼啸着击中，1965年。 大哉此轮回 用尽了人间卵蛋 请君款步 走上浴火的列车 请君款款拾回一抹黑烬 2017.2.9-12.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和我同一年出生。 经历了和我一样的中国， 从不知道哪个时间点开始 承受了不一样的命运。 他的离婚丶打拼， 大嗓门和据说做得不好吃的面条 不过是一代人的过度阐释丶 较为混浊的黑暗； 深沉丶而并不更为黑暗。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将同时成为谈资和敏感词 和这个时代多数冤魂一样。 有人会记住他的一碗热干面， 有人会同情那些接案的干警， 甚至替凶手找到了更可怜的行凶原因。 只有他妹妹和儿子知道他的名字 杂在邻店老太的诵经声中 企图蒙混一些慰安 让地府也无法评判。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他留在世上的，11岁的幼子 比他突然就茫然杵在马路当中的尸体 更加孤单。 又将有不一样的命运丶一样的国家 去把你单薄的身躯反覆压碾 你的父亲不过提前替你挡了 暴雨一般盲目的刀刃。 在一个非常平常的中午 在一个非常平常的城中村。 2017.2.19.
重庆，十一年后 我绕行在你的大城之边缘 尚未进入就已绝然抽身离去 在重庆，连泪水都是麻辣的 连赋别曲都是错别字 连呵欠都镶着玻璃 连忏情书都押韵 那些上翘的尾音都说着下沉 哦，下沉，下沉 重庆，你那和一只老猫独居在李子坝的清瘦女子 她和她分居的丈夫现在怎么了？ 那个被妹妹抛弃在朝天门的姐姐 那一江突然倒流的江水现在怎么了？ 那突然红了，突然黑了的， 仅仅是暮色中的微尘而已吗？ 昨晚的私宴上，某国领事握住了名媛的旧乳 我握住了邻座的我的新尸体 2017.5.14.重庆机场丶飞香港机上
在深圳 2017年，深圳并没有比1987年更科幻。 夜车依然路过“锦绣中华”， 我们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开口就是锦绣 的针脚如麻。 我的胃里是未来的白酒：向内整肃自己 宿醉如努力。 拉开“世界之窗”，晨光如子夜般硬 而无用。你跃出窗的幻影已被格式化。 海景渐渐缩细成为1907年一条死去的河。 我爷爷的辫子在他父亲手里攥着。 我们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开口就是小人国 的盛世烟花。 2017.10.12.
感恩节
孩子，你的父母就是 餐桌上闪闪发亮的那只火鸡 那怎么办？ 孩子，你的父母虚构了一张 圆形的餐桌，却没人围坐 那怎么办？ 孩子，他们有一千种 吃掉你的方法 那怎么办？ 我们只有一种升仙的方法 和印第安人的烟一样 在伤膝溪闪闪发亮 在这广袤大地上 被驱逐出境 把自己拔出玉米的坑 把小玉米的血舔干净 在黑色星期五 廉价卖掉 2017.11.24.
无家别
日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众人 请记住2017年冬天 曾有千万人在自己的国流离失所 日后他们将以今夜携走的东西为国 一台洗衣机，或一双破皮鞋 彼此捡拾遗失的作为凭据：一只喜羊羊 父亲扮成的，或一只看不清面目的灰太狼 日后他们将以今夜放弃的东西为家 大城边缘的落日，黑暗车窗外的急山骤水 铅笔在地图上折断，手机失联 他们将保护他们的杜甫，向追兵 献上头颅，如春韭，他们自己成为野火 又或者不，这大地上蚁穴全无 待我们取出银水倒灌的珊瑚后一切全无 此前一张废纸上别字横生 此后欲渡黄河乱墨瀣难 请记住2017年冬天，猎场上 杀气如虹，和过往每一个冬天没什么不同 2017.11.27.
一个中国人在戊戌年 好几天了他的手指一直 在手机上滑动一直 伸不直那只中指 好几个月了他哭着笑着一直 手指在手机上盘旋 学燕子飞鸽子转这些东方的动作 他一个人的冬奥会 好几年了他的愤怒滑得停不下来 嘴里喊着卧槽你不知道他是赞叹自己的技术 还是着急自己压根停不下来 直到把火压进冰里 他可以拿去世博会展览 就像清朝人一样就像1958年一个公社的标兵 他夜出杀人而改天引颈就戮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 天眼监控里 他的笑脸表情包永远那麽可亲 2018.2.28.
致一位在与病魔恶斗的诗人 “鈈！鈈！鈈！”少年的鼓点 唤不醒停驶的夜车 一头狮子在自己的骨头内漂流。 昨晚我梦见你强壮如旧 在游泳池畔拥抱，就像我们 一九九九年的第一次见面； 利刃削割着我们身上和身外的铁 十九年来我们以不一样的泳姿扑向它 不听游泳池畔的救生忠告。 沉默地杀死白云和乌云各一部份 我举手指在唇边也是滚烫的枪口 我低头凑近你耳边也是封锁的法华镇路。 在你的咽喉深处有一支浸没雪水中的游击队 就在我被你远远绕开的生活一拳一拳打到休克的时候 那支游击队已经泅渡到黎明的笛声最高昂之处。 2018.4.18.
十年 一枚十字架尚未被旅游纪念品商店 变卖的时候，更多不能纪念的物品 被眼泪凝结成小小的教堂 眼泪的潮气模糊了你的眼镜的时候 更多人的眼镜依然在瓦砾中粉碎 它们记住了最後相依的眼神 瓦砾在渐冷的身体上挪开的时候 更多的瓦砾在还流淌热血的身体里堆积 它们想要重建什麽，什麽旋即倒塌 活下来的身体在十年间不断弯腰丶伸直 不断磨损丶洗刷丶纹刻丶涂污丶拓片丶扫描丶矗立 代替一块小小的骨殖，成为一枚悬在胸前的更小的校舍 2018.5.12. 附评论：《当鬼有了人的生活》节选 作者：邓小桦 ……廖伟棠新诗集名《樱桃与金刚》（下称《樱》），我读来便分为两端：樱桃甜美，儿女的亲爱生活，纯真的素质；金刚，怒目视邪恶，手中有武器，意在扫荡，不败不灭。纯真与力量，脆弱与坚定，亦结合为诗人一向关怀的反抗者之型态。 ……诗的胜利不在于现实的改变，而在于语言世界的胜利：为受难者形塑安然的意象，这是抚慰也是语言超越於现实的胜利。以自由写失踪被拘；以卑微写抗争；写死者则特重万千变化丶超越时间。诗人以辩证张力营造诗篇，形象与角度罕见于新闻，却因而开出新的维度，让诗作穿越时间。 ……廖伟棠写作时以全心进入对象，同时引起主体变化，这过程如同降灵，让受冤受苦丶为理想反抗而牺牲的死灵魂进入自己的身体。〈物伤其类〉就是其中一个跳跃距离比较远的认同例子。而这样诗人也同时是把自己的力量与血气，灌注给角色丶对话者；包括不少古典及新诗的前文本，也因此而渡一口气有了重生。舒巷城〈鲤鱼门的雾〉丶多多〈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丶杨牧〈有人问我公理与正义的问题〉等，本书都有同题致意诗作，都是反抗丶流放及关於公义的质问，之再赋新声。 ……概括而言，以往廖伟棠往往以强烈的个人风格及大量中西典故，把他人装置成想像图景中的一员；在《樱》中，而他人的生命更为鲜活丶具体进入诗人的语言世界，似乎是难以抹平的丶真实的存在撞击。我想，这可能以孩子的生命为起始。 因为有了后代，鬼也就成为人，要进入一般人的生活。樱桃与金刚乃是两不相干的意象；或者以后会有辩证结合，变化为一新物？我想，如何领受日常的磨蚀，面对他人真实的生命，这些问题，也正放在所有意欲反抗的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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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