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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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过诸多文学奖项,其中包括2024年诗集《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入围英国笔会希尼奖;2024年波兰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国际文学奖;英国笔会奖(2023);英国萨拉·麦克奎利国际诗集翻译奖(2021);中国首届汨罗文学奖·九歌奖(2020);意大利苏尔摩纳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英国笔会奖暨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7);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2)等等。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杨炼照摄影:友友)


不让这首诗沉沦为冷漠死寂的美(代卷首语)


 

小引

 

  孔子曰“诗言志”,此乃一步到位之语。诗人之“志”,源于心,集于思,成于言。心须端正:落实于人格人品,心术不正与诗无关。思须深邃:世事沧桑,尽收眼底,古今中外,透彻贯通。言须精湛:大动荡激发大定力,返回从观念到美学的作品统一体,它没有内在、外在之分,每一行都在整体呈现一个诗人成熟的程度。

  一个月前,我到意大利领取“北——南国际奖(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希望我的受奖词以“当代性”为主题。多好的题目!这何止向我一人发问?更是整个当代诗歌、甚至每个当代人无法回避的课题。简言之,何为今日诗人之“志”?如何在令人晕眩的历史变幻中,发现它、提炼它、恪守它?不是因为满足,而恰恰因为抵达了“志”所面对的空缺,给了一首诗写下的必要性。

  是的,因空缺而激发“志”的自觉,因空缺而写诗。这让“当代诗”,既广义、更极端,它把一切媒介纳入语言,更把每个心怀大忧患、不拒绝沉潜于绝境、而坚持表达的有志者,召唤成“诗的”。

  “不让这首诗沉沦为冷漠死寂的美”——这个否定句“不让”,已经在赋予人生一种本质的诗意。

 

 

 

不让这首诗沉沦为冷漠死寂的美

——杨炼:意大利“北——南国际奖(文学奖)”受奖词

 

  一首诗是一个古今中外文化的汇合点。

 

  一首诗被写下,屈原两千三百年前的提问者形象,就被复活:“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奥维德*两千年前的流亡命运,就继续延伸;杜甫一千二百年前的沉雄笔力,就锻打我们的词句;但丁七百年前裁判世界的目光,就移植到我们眼睛里。一首诗植根于某个时间,又把所有时间包含在这个时间之内,活一次就活在永远。字里行间,只有人性的深度。

 

  我们所处的时代,堪称人类精神困境最深的时代。冷战结束,也结束了一种意识形态群体划分。黑白分明的冷战口号,一夜间失效,代之以名为“全球化”的世界,其间充满奥维德《变形记》般的诡谲错综。我们都像神话人物,从美国夏娃手中接过一只“苹果”,却很少有人想到:一只小小的苹果手机,汇集了中国廉价农民工的血汗、台湾工厂老板、美国品牌的全球巨额利润。这袖珍版的全球化现实,太贴近每个人了,它挑战、击碎了各种空话套话: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东方、西方,专制、民主……当代“变形记”中,概念的偷换混淆,有界限吗?追逐最大利益,需要界限吗?一个可怕的逻辑贯穿世界:思想价值极度混乱,造成人类精神彻底真空,最后只剩自私自利、玩世不恭那唯一的“真实”。抓取眼前利益的疯狂,反衬出当代人精神上的走投无路。我们落下,落下,却不知落点。每个人活在四面八方挥之不去的噩梦中。

 

  那么,诗歌呢?诗歌并非例外。这个世界不缺少诗,相反,互联网无远弗届的沟通,也让诗歌大泛滥。诗人的小聪明,能轻易把蹩脚的诗句,玩转成通向广告词的捷径。无数优美的、动听的、雅致的——可有可无的空话,装饰着噩梦的浮华表面。市场对此心领神会。商业炒作的词典里,也收录了冷战口号、“政治正确”等等标签。但,这和诗歌有关吗?或者说,和人性现实有关吗?诗歌的躯壳,被抽空了对人类真处境的关切,就只剩一种冷漠死寂的美。如果说,一九八九年柏林墙“开门”,标志了冷战时代的结束;那今天世界上,无数道“柏林墙”到处关门,则标志着一个新的黑暗时代在开始。诗人,怎能对此视而不见?诗歌,怎能对此无动于衷?

 

  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今天作一位诗人,必须同时沉入世界各处的海底。从超出我们一切记忆的漆黑、寒冷中,汲取思想的真正能量。简言之,各种群体谎言的自相矛盾,只证实了一点:这是真正返回个人的时代。人性和个性,是诗歌的原点,也是所有文明的共同原点。真正的诗,不是文字游戏,而是在一个人内心里重新发明的文化:我写“把手伸进土摸死亡”,就成为中国饱经沧桑的黄土地的一部分;我写“蓝总是更高的”,就俯瞰着古往今来所有的亡灵*;我写“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就把所有外在漂泊,归纳进一个人(每个人)的内心之旅;我写“Rialto桥一座雪白的看台”*,《威尼斯哀歌》,就吟唱着古往今来“永无抵达  早已来过”的人类难民……一个诗歌意象,是思想和造型能力的合一。一部诗作结构,同时在建立语言和人生的形式。而一位诗人的一生,是以百米短跑速度跑出的马拉松。这一个人的传统,不停重写着所有传统。诗歌充满隐喻,它本身又是一个元隐喻:以创造的活力守护人性。诗思越微妙精美,人性的揭示越曲折深遂。诗不玩超现实游戏,它的目标,是发现“深现实”。我的诗,因此获得了写下的必要性,它从一个否定句开始——“不让这首诗沉沦为冷漠死寂的美”。

 

  由此出发,对仍在艰难、复杂文化转型期的中国,我的思想建议是:“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对自问、自省中的世界,我希望,诗歌写出“大历史如何绞缠个人命运,个人内心如何构成历史的深度”,从而同时成为见证和启示。是的,我们正处在一个命运之点上,绝境和机遇、最深的困惑和超强的能量、“不可能”和重新开始,都交汇于此。我们能幸存吗?文明能幸存吗?还是询问诗歌那根探针吧,它正深深扎进心灵地层、聆听、检验着我们的质量。

 

  2001年“911”之后,住在纽约的诗人朋友告诉我,好奇怪,怎么诗歌朗诵会拥满了观众?我暗想,这才对了。可怕的灾难、巨大的疑惑,忽然使人们发现了诗歌的奇异力量:它不重复任何简单化的答案,却沿着隐喻的曲径,细细摸索进人心里问题之所在。当代诗歌因此充溢着思想之美,并带我们回到屈原、奥维德、文艺复兴千古常青的根基上。

 

 

杨炼

201852日,柏林

 

 

*奥维德(Ovid,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十五卷《变形记》。

*引用中国诗人明宗对《大海停止之处》的评语。

*《威尼斯哀歌》:杨炼20176——7月间驻留威尼斯Emily Harvey Foundation期间创作的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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